如果晚上失眠时还愿意拉开窗帘欣赏窗外夜景的河畔居民,可能会在接近午夜十二点的时候,看到本来早就熄灭、一片死气沉沉的津海之眼,像命运的齿轮一般,突然缓缓转动起来。
而邹决明坐在其中一个轿厢里,眼前发黑的感觉更加明显了。
地板上全都是带血的鞋印,座位的海绵垫也被浸湿了。刚刚王蜀生用工兵铲扎下去的那一刀太凶狠,几乎要把整块肌肉连通里面的骨头全部砍断,邹决明此时已经只靠着意志力强撑着,不要在到达终点之前晕过去,每当这个时候,他总会想到邹京墨临死前那声未尽的呼唤。
——哥哥。
为了她,也为了自己。我们没有回头之路。
就像刚刚天意命令他的那样……这是我本来要做的事情。
他看着从自己进入摩天轮时便如鬼魅一样坐在对面的男人,面对对方的出现,虽然有些意外,但也在情理之中。如果这是一个游戏,面前便是BOSS战——最后的考验。
“又见面了,亲爱的亚当。”邹决明凝视着曾经的朋友兼同事,终于叫出了对方的本名。
像是故意讽刺自己一般,子虚则格外官方地称呼了自己的代号:“晚上好,我们又见面了,乌有先生。”他一直在扫视着邹决明的伤势,“虽然你加入‘梦河’以来,我帮了你那么多,但现在我来这里可不是为了帮助你。相反,我和邹小姐一样,也是来阻止你的。”
“为什么?”
“你现在的身体和心理状况,只会让实验失败——雷克雅未克生命不允许以这种方式浪费宝贵的资源。”亚当——也就是是子虚没有铺垫,切中肯綮地说,“虽然你通过了雷克雅未克的心理测试,但你的决心早就动摇了,尤其是现在,在你杀死了邹京墨小姐、又要和你因为欺骗和引诱而格外在意的张天意小姐生离死别的时刻。并且,现在你的身体状况,我也无法保证你能顺利穿过时间河流。”
邹决明一声也不响。
“其实,无论是雷克雅未克生命,还是我们实验组,都是希望你能回去的,于公,雷克雅未克生命会多一个研究成果;于私,你也能满足你的回到过去的愿望。只是,就算你不回去,一切都为时未晚。以你在学术方面的天赋,我相信,就算不回去,也能超过雷克雅未克生命的大多数人。”
邹决明一声也不响。
“只是,以你现在糟糕的状态,完全有可能会在跃迁的过程中迷失,或是在强大的作用中被碾碎成量子幽灵。你确定还要继续下去吗?”
邹决明终于开口:“我已经失去了一切。”
“啊,这么说的话,那的确。邹京墨小姐是你的妹妹,不是吗?”子虚耸了耸肩,“幸运的是,她现在被她自己的能力冻结着,进入了冬眠状态。如果你答应我现在放弃,雷克雅未克生命会考虑对她使用冬眠疗法,说不定还能让她苏醒过来。”
“……不只是因为这个理由。”邹决明徐徐抬起头,握紧了手里的枪,“……十二年前,派来暴徒杀死我和我妹妹父母的人,就是你们雷克雅未克生命雇的吧——仅仅是因为,他们拒绝和你们合作,是吗?”
子虚一向没什么表情的脸上有了波澜——或者说,他本来丰富的表情终于在那张平均人的脸上显山露水——半晌,他少有地以多愁善感的表情长叹了一口气:“看来,当年给我们取代号的时候,我们应该叫‘梅菲斯特’和‘浮士德’。总之,现在我也没办法说服你了,乌有先生。”
话音刚落,两人同时对着对方举起了枪。
子虚看着邹决明笑道:“中国人常说‘自相矛盾’。我倒是想要试试,你的绝缘子弹能不能穿透我的绝缘服。”
“不过,我记得你今天可没穿绝缘服。”邹决明回以有气无力的冷笑。
“谁知道呢。”
摩天轮缓缓升到高处,整个津海城市夜色匍匐在他们脚下。
两人僵持着,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了。
鲜血还在从后腰流出,邹决明只感觉自己越来越虚弱。要是在平时,作为刑警的自己的反应一定是比子虚这种家伙快的,但现在看来,子虚的策略是拖住自己,耗完自己的精力。
并且,雷克雅未克生命有的是能力,还有时间。
脚下的夜景不知不觉有了变化,透过破碎的玻璃窗,他依稀能看见,海河沿岸步道上的异常。雷克雅未克生命如果真心想阻止他,不会只派一个子虚这样手无缚鸡之力的科研人员。并且,没有接收到子虚任务成功的信号,大批的追兵会赶过来。虽然不一定会立刻上摩天轮,但是……
小天意和邹京墨的朋友们还在下面。
自己已经失去了邹京墨,更不能再失去小天意。
忽然,从窗外如闪电般飞过一道锐利的寒光,猛然冲破玻璃,直奔子虚的脑袋。就在子虚分神的一秒,邹决明毅然扣动扳机,子弹飞速穿过了子虚的右肩,连着把子虚的整个身体朝墙壁上撞。
突如其来的变动让整个轿厢剧烈地晃动了一下,子虚立刻跌倒在地,而那道寒光也击中了他的后脑勺,让他瞬间失去了意识。
邹决明努力站稳,垂下手臂,缓缓向碎裂的玻璃窗看去。刚刚击中了子虚的东西随着轿厢的晃动,骨碌碌地滚到了自己脚边。
是一个小小的冰棱。
上面冷调的金光像是终于完成了自己最后的使命,正在退去。
恍然间,他似乎听见了那句未尽之言——
我爱你。所以,无论如何我都没关系。
半晌,邹决明如释重负地对着虚空笑了:“等我,妹妹。”
没有时间去犹豫了。皮夹克虽然被王蜀生连着骨肉一起划破了,但东西还在——邹决明从衣袋里拿出一个首饰盒一样的东西。盒子上雕刻着层层叠叠的镂空几何图案,或者说,层层叠叠的几何图案形状的机关相互咬合成了这个勉强能叫做“珠宝盒”的东西。
即使仅仅只有晦暗不明的夜色,“菲林盒子”还是一如既往地闪着耀眼的光,如同已宽解的悲哀,或者,终于找到笃定的锚点的一颗心。
机关转动,盒子对着脚下的城市缓缓打开,像一个关于求婚的隐喻。机关和机关之间的罅隙里散发着夺目的金光,照亮轿厢之内的视野的同时,灼伤了自己的手掌。但他丝毫感觉不到疼痛一般,反倒握紧了盒子。
机关彻底全部打开的瞬间,以菲林盒子为中心,倏然爆发出一阵又一阵的波纹,并无视了摩天轮甚至周边的高楼大厦的存在,以快得反常的速度突然四散开来,金色的光芒照耀了整个城市,如同刚刚爆发的超新星。
在释放的同时,“菲林盒子”还在贪婪地吸收着能量——已经没有生命体征的邹京墨的、刚刚越过“龙门”的张天意的、哥舒云和王蜀生的、城市里所有清醒着和睡着的变道者们的……此时此刻,津海之眼的确变成了城市肌理上一只觉醒的、闪着异样华彩的眼睛。
而金光闪闪的波纹内部,如同未声张的怒火,邹决明的视线剧烈地扭曲起来,撕碎了其中的一切声色。而波纹中央,捧着菲林盒子的男人依然如海啸中的礁石般巍然屹立着,孤独,但又义无反顾。
整个世界以菲林盒子为对称中心剧烈扭曲起来,被扭曲的形状像是豆荚,或者剥开的果壳。而邹决明此刻仿佛漂浮在开放的太空中,在他的四周,一条条黑色的细线纵横交错,构成一张无限大的网格,朝着四面八方生长开来,所有的细线上面又流动着许许多多细小的光点,光点的位移速度有快有慢,让邹决明想起在燕公大上学时看过的脑神经切片标本。标本是死亡的,而眼前的一切是活动的,他正身处一个庞然心智的运作之中,而自己微不足道。
意识到自己微不足道的瞬间,周围的景观迅速扭曲、变形、幻化成一幅幅毫无逻辑、支离破碎的画面。巨大的冲击如同燃烧在身边的熊熊大火一样要把邹决明摧毁。豆荚般的世界破碎了,邹决明一脚踏空,开始加速下坠。下坠的同时,一切仿佛磁带的倒带在感觉海里沉浮,并且倒带的速度不断加速。邹决明正在置身于深渊之中,而深渊没有尽头。
邹决明知道,自己已经进入了子虚说过的时间流,而自己正在踏花溯水,逆流而上。
伤口痛楚的感觉和不断加速的下坠速度一样越陷越深,不知道过了多久,倒带终于有缓慢下来的趋势。周围的一切流动得越来越慢,终于,来到了无限趋近于停滞的那一刻——一个座钟的钟摆,荡到最高的极限时,似乎冻结在永恒的一瞬间,然后再开始下一轮的摆荡。
永恒的瞬间过去了,痛楚被骤然凝滞,钟摆也摆了回去。火焰和扭曲的群星中间,明明是最让人精神崩溃的时刻,邹决明的嘴角,却浮现出一丝若有若无的微笑。
当最后一道金色波纹扩散开时,整个世界都消失了,只剩下苍白的、吞噬一切的虚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