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愿 第24章 21 滔滔

十分钟前。

出租车没法直接开到海河边上，车还没停稳张天意就跳下车拔腿朝津海之眼的方向飞奔，把忙着给司机加钱的霍圣华“张张！小心车！”之类的好心提醒全部抛在耳后。

一开始，她的眼里只有横亘在水面上的、因为熄灯而在黑暗里有些克苏鲁味道的津海之眼。但随着跳下河坝，沿着步行栈道向前跑时，注意力已经被摩天轮脚下的另一个东西吸引了。

一个巨型雕塑。

记忆里海河边上从来没有这样大规模的雕塑，就算有也不会如此精美且富有冲击力：晶莹剔透的半透明晶体组合成蛟龙的样子，从波光粼粼的水面一直蜿蜒到岸上呈现坍塌的河堤处那初具人形的泥岩巨像身边，而那由石块和泥土凝聚而成的人形脚下，活生生的藤蔓植物和草本植物以少见的长势蔓延着，构成了护盾一样的东西。无论是植物还是泥土岩石还是那些疑似冰晶的东西，都仿佛满含柔情地把什么东西呵护在中央，就像是重瓣莲花的花瓣把花蕊簇拥在花瓣深处那样，整个在黯淡的夜色中居然奇迹般地闪着摄人心魄的淡淡金光。

她的视线被那美得惊心动魄的东西吸引住了，脚上的步子也不知不觉放缓了。怀着朝圣一般的心情，她不由自主地凑近了那里。每靠近一点，周遭的暑气就会散去一分。

走到脚下时，暑气已经全然消失，只有从脚底不停向上泛的、刺骨的寒意。她低下头，看着脚下把支离破碎的栈桥“复原”起来的东西。

是冰。

而栈桥的木板和钢板此刻以不符合牛顿定理的形态凝固在半空中，和那些植物的枝叶、泥土和岩石、以及无处不在的冰和水花一样，在凌空处凑成了护盾的形状。

一阵强烈的干呕**和寒意已经涌上喉头，但她还是着了魔一般缓慢地、虚浮地朝前一步一步走去。终于，她看清楚了被万物簇拥在中央的东西。

一个神像。

就像那副著名的《维纳斯的诞生》里的维纳斯，从贝壳里降临于世，那尊神像也踩着凝固的海浪，在岩石和冰雪的深处现身。显然，神像的诞生收到了自然界所有元素的怜爱——坚硬的钢板、翻涌的水花、生长的植物、破碎的木板、凝固的泥岩，层层叠叠，护在她的身旁。而神像本人和那最知名的圣母塑像有着如出一辙的神情：悲怆、坦然，以及，故事未言尽的欲说还休。

她伸着一只手臂，似乎还想抚摸一下面前的万物生灵，泛着忽明忽灭金光的浅色短发凝固在一个动人的弧度，而短发飘飞之间，那双血红色的眼睛深处，倒映着不远处庞大的摩天轮，和并不动人的城市月色。而她的心脏位置，赫然出现了一个空洞。

很小，但天意能确定。那是弹孔。

脚下的冰面呈现出铁锈的色泽。她想挪开步子，却怎么也做不到。

——这不是真的。

——这一定是子虚的考验，或者，是邹决明给自己的考验……或者只是邹京墨的恶作剧，一定是这样，一定是的，不然——

身后的一声惊叫打断了张天意的自我催眠，也让她终于支撑不住，跌倒在冰面上。

头晕目眩之际，她听见霍圣华惊恐的声音为一切降下审判：“阿，阿京同学……”

眼前的景象像是不停闪黑的故障幻灯片，这是巨大的精神创伤躯体化压迫视觉神经的征兆。身体的神经元像是集体出了故障，发麻的僵硬感觉一轮一轮袭来，如海浪拍打礁石一样，涌上自己的四肢和大脑。

但身体下带着血腥味道的冰面传来的刺骨触感不会出错，视野中央那血淋淋的红色空洞也不是幻觉。

悬浮在半空中被万物包裹着的少女，如同睡着了一般静静伫立在那里，伸出的指尖上最后的金光已经消失不见，那已经涣散的眼瞳里也彻底不再有生命的迹象。

意识到这一点的天意大脑一片空白，随即条件反射地捂着喉咙，开始呕吐起来，感觉几乎要把内脏全部吐出来。全身的血液乱了套似的胡乱翻涌着，胸腔里快要被一起吐出的心脏加速跳动着，在身体里激起强烈的共振。

酸水从嘴角涌出，然后是鲜血。然后从鼻腔和耳道涌出，然后是眼眶。

心跳紊乱，肌肉痉挛，七窍流血。

除了自己的鲜血，什么也看不见了，什么也听不见了，唯一还能听见的是自己那彻底乱套的心跳声。

天意被血海淹没了嘴，捂着喉咙的手摸索到乱七八糟地搏动着的心脏的位置，最后抱住感觉像是被斧头劈开的的脑袋。最后身上的所有地方都传来摩天轮轰隆隆碾过一样的疼痛，她像一条濒死的鱼，无望地在已经变得血淋淋的冰面上挣扎着，渐渐地，在休克的边缘彻底昏死过去。

世界重归于血淋淋的黑暗。

*

也许是过了几秒钟，或者也有几个小时之久。

张天意在摇晃中和心肺复苏中缓缓睁开眼睛。

一些血液已经凝固成血痂，只需要面部细微的活动便可以脱落下来。她试探性地眨眨眼，眼前的世界和昏倒前并没有什么不同——没有血红色，没有幻觉，只有因为鲜血和眼泪冲刷过的清明视野。

疼痛的感觉已经无影无踪，唯有满地满身的血液提醒着自己，那些痛苦都是真实发生过的，并非幻觉。

她愣怔地盯着四周半晌。冰面被自己的体温融化了一些，冰水冲淡了一部分衣服上的血渍。透过冰层的倒影，她看到自己身边、刚刚摇晃着她给她做心肺复苏的霍圣华，以及自己分外落魄狼狈的影子。

“张张，你还好吗？需要我叫救护车吗？”霍圣华担心地问。

对不起，圣华，这两个月来，让你一直跟着我受委屈了……真心话将要脱口而出，但最终还是没能说出口，注意力被其他的东西率先吸引走了。她情不自禁地伸手擦了擦湿漉漉的冰面，终于看清楚了“镜”中的自己：满脸是血，满身烂泥，狼狈不堪——只有一处例外。

那双眼睛。

就像是没能说出口的遗言，或是奋不顾身的决心，在自己的双眼之中，有异常闪耀的光彩在流淌着，散发着蛊惑人心的力量。像是异世界的骑士拔出了石中剑，或是遥远的宇宙里一颗超新星爆发，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强烈的金色波纹在眼底涌动着，闪耀着。无限的细节在有限的视觉里疯狂展开，然后随着自己呼吸渐趋平缓而渐渐收敛。倒映在冰层之上的，忽略掉眼角的血痕，还是那熟悉的、有些下三白的灰色眼睛。

下意识看向头顶，凝固成永恒的邹京墨正温柔地俯视着脚下的她，那双没讲完故事的眼睛即使失去了生命的光华，也似乎有着言语的力量。有那么一瞬间，天意确信邹京墨对自己说：

——我们没有回头路了……去吧，大小姐。

——去用你的方式开启，我们能成为很好的朋友的那个时间线吧。

*

“你不是都看到了吗？这个混球现在是杀人犯！把他交给警察已经是我们仁至义尽了，张天意，别还在这里和稀泥当理中客！”哥舒云终于反应过来，抓紧了手枪高声道，似乎能靠着音量挽回一些镇定，“否则，就算是你，也会是我们墨家侦探事务所的敌人！”

“还有我。”举着眼熟工兵铲的王蜀生也开始对张天意施压。

但天意置若罔闻，语气丝毫没有缓和的趋势：“所有人都给我他妈的放下武器，不要逼我亲自帮你们缴械。”

“张天意你别逼我——”哥舒云几乎是咬牙切齿地想要扣动扳机，但手和大脑却丝毫不受控制地朝着自己心意相反的方向运动着。哥舒云惊恐地看见，手枪以一种意想不到的方式跳出了手心，而自己的身体以奇怪的姿势向后走去，正在不断远离邹决明……

王蜀生忍不住大吼起来：“云宝！别被她蛊惑！”

她本来想上前去帮哥舒云，却也惊恐地发现，自己的身体不受指挥地定在了原地，而工兵铲也从手里飞出抛物线的轨迹，滚了几圈后直接落进了海河里。

没人能看清楚天意此时的表情：“放下武器别乱动这类话，我不想再说第三遍，更不想一样手把手教你们怎么做——我的耐心和时间都有限。”

明明切实感受到张天意的可怕力量的只有哥舒云和王蜀生，但所有人都被天意强硬但恐怖的气场镇住了，包括刚刚赶到现场的霍圣华。

趁王蜀生注意力转移，邹决明一把推开王蜀生接到了自己的枪。

张天意视野中无限的细节骤然消失，与此同时，哥舒云和王蜀生浑身那种被当成提线木偶一般完全失去自我控制的感觉也一起烟消云散了。

两个少女惊魂未定地看着天意，眼神像是看到了真神的降临，或者是看到了地狱里最恶劣的魔鬼。

过了很久，还是邹决明最先反应过来，他想起了之前邹京墨说的“同时有两位‘天选者’在努力”：“……你也已经……跨越了那道极限……？”

天意没有看他，而是专注地盯着哥舒云和王蜀生的方向，明明个子不比她们高，两人却感到了一种几乎要不自觉向她下跪的、灭顶到绝望的压迫感：“我知道邹京墨对你们的重要性，也理解你们的心情，但事已至此，为了大局着想，我不想你们俩做什么出格的事情，因此，今晚我不会轻易放你们离开。至于你……”

今晚，她终于第一次转向了自己的方向。

比夜幕还黑的长卷发被强烈的水陆风扬起，她整张脸都没在黑暗和血里。

“……去做你本来要做的事情。”

邹决明看着她：“小天意……”

“诺维科夫和加来道雄都没有错，我保证——所以，去做你本来要做的事情。”

邹决明瞬间明白了她的意思。他拿紧了手中的枪，正色道：“你果然是张天娇的亲妹妹，也不愧是我妹妹看上的人。”顿了顿，语调里染上了些许难以察觉的悲哀：“也许你会忘了我，也许我们再也不会见面了，但无论去到哪里，我永远不会忘了你。再见了，小天意。”

说完，他虚弱但毫不迟疑地转身离开，朝着摩天轮的入口走去。

哥舒云和王蜀生眼睁睁地看着仇人这么轻易地就被放走了，浑身都被气得发抖，但面对着张天意掌控的强大力量，她们根本动弹不得，连自己的能力也施展不出来，就连开口骂一句天意都做不到。

只有眼球还能转动的哥舒云咬牙切齿地转过来怒视着张天意，想要用眼神和心声怨恨这个跑出来碍事的、曾经以为是伙伴的人，却在看清她的脸的瞬间瞬间愣在原地。

泪。

张天意坚定地站着，瘦削的脊背始终挺得笔直，但汹涌的眼泪几乎冲掉了脸颊上和衣襟上大部分的血液。但她的表情还是凛然，甚至动都没动一下，遑论放松控制哥舒云和王蜀生周身的强大的、只能被称为和恶魔交易后获得的力量，霸道强硬地控制着一切。

恍惚间，明明是自己的能力，哥舒云却清晰地听到了，天意的“心声”。

微弱，诡异，飘渺。但也悲怆得令人心碎。

——去吧，去吧。都离我而去吧。

或者，那只是自己幻听的某首歌曲而已。毕竟，在墨家侦探事务所的时候，哥舒云和王蜀生都听过邹京墨唱过很多次类似的歌词。

……

我的灵魂，我的眼泪

我的故乡，我的一切

怎么会都没办法解释

我的生活若像是大海

我的快乐我的伤悲

怎么会都分不清

白浪滔滔我不怕

桨起舵儿向前划

撒网下水到渔家

捕条大鱼笑哈哈

注释：歌词引用自草东没有派对的歌曲《滔滔》，原歌词为闽南语。ps：邹家兄妹是福建人——虽然可能有人看出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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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21 滔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