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愿 第1章 -2 变形者

6月21日，津海市公安局仁爱区分局刑警支队专案组就“6.18”经济犯罪案召开新闻发布会并答记者问。专案组发言人、支队长许思远警官表示，专案组正在全力查办案件，目前并已和津海知名城市警务专家张天意达成合作并保持密切联系。津海警方一直高度重视市民和游客的安全，将继续为此努力采取必要措施。

张天意合上最新一期的《津海都市报》，暗暗咂嘴。“知名城市警务专家”……为了不让“侦探”这种灰色职业上台面，报社的人可真会咬文嚼字。

此时此刻，她坐在烟雾缭绕的办公室里，空气里一股二手烟、豆汁儿和方便面的味道，虽然不太好闻，但陌生又熟悉。同事们在身旁来来去去，而她的面前，摊在办公桌上的卷宗如同静止的海浪。张天意正对着那些卷宗发呆，突然感觉到面前有人，不由回到现实：“许队长，有什么事吗？”

“好孩子，刚才你那神情太认真了，我刚刚一晃眼以为坐在那儿的是你姐姐呢。” 姓许的刑警队长欣慰地拍拍她的肩膀，“如果你姐姐还在的话，估计也会为你骄傲的……啊对不起，许伯伯我不该当着你的面提这些伤心事——”

“没事的，哪里的话。那些都是五六年前的事了。”张天意扯出一个礼节性的笑容，“何况我也不是你们这样真正为人民服务的警察啦，我只是拾姐姐的牙慧，凑巧干了咨询侦探这一行而已……抱歉，许队长，能麻烦你帮我去问问秦法医那边，之前交给他负责的检验报告出来了吗？”

目送着队长走远的瞬间，张天意皮笑肉不笑瞬间变成真情实感的苦笑。

五年了，自己还是走不出去吗……

还是说，正因为走不出去，才把自己变成了姐姐的模样呢？

怀着三分复杂的心情，天意拿起桌子一旁已经冷掉的大饼鸡蛋，一边吃一边看向窗外。窗外的津海如常运转，温馨的模样还是和五年前没什么区别，街道上车水马龙，建于民国时期的小洋楼鳞次栉比，不远处的街心公园里，树木葱茏，池水波光粼粼，她能想象穿行其间的感受。

*

“小天意，谁是世界上最了不起的人？”

被城市楼宇包围的公园内，西下的夕阳被楼宇切碎，如一具落入水中的燃烧的躯体，而自己的视线已经也被遮挡住，总感觉恍恍惚惚不太真切。但活力四射、且无比坚定的女性嗓音响起来，为飘渺的一切定下一个坚定的锚点，让天意能确定，这一切是真实发生过的，而不是PTSD[即创伤后应激障碍，是指个体经历、目睹或遭遇到一个或多个涉及自身或他人的实际死亡，或受到死亡的威胁，或严重的受伤，或躯体完整性受到威胁后，所导致的个体延迟出现和持续存在的精神障碍。]发作时自我催眠出的梦境。

“谁是世界上最了不起的人？”

当时自己是怎么回答的呢？大概是在因为某些幼稚的理由赌气吧。但是如果有机会，哪怕真的是在梦里，哪怕只有一次，她也不会再耍小孩子脾气，而是坚定地说出那个答案——

姐姐。

世界上最了不起的人，当然是我的姐姐，张天娇警官。

*

现年年仅21岁的张天意女士是津海市有名的咨询侦探——咨询侦探顾名思义，就像《福尔摩斯探案集》里所描述的那样，有自己独立的侦探事业的同时，也为官方机构提供咨询服务。但和经典著作里的名侦探不同，她的人生故事即使不干侦探这一行，也已经足够跌宕起伏——

张天意的父母早在她出生后不久因意外亡故，而唯一和她相依为命的姐姐、她唯一的监护人、生前为津海市仁爱区刑警支队某分队队长张天娇，在她十六岁那年于一次特大抢劫案中为保护人质英勇殉职，年仅二十九岁。

没有了唯一的监护人，年纪也过了能寻求社会庇护的阶段，在津海市无依无靠的少女在强烈的自尊心驱使下离开校园的象牙塔，提前走进广阔的社会里去了。

也许是天赋使然，也许付出了比同行更多的努力，也许仅仅是凑巧比较幸运，在十六岁那年拜入津海名探王侦探名下后，她在二十岁时正式出师，技惊津海四座。独特的行事风格和极高的办事效率让她迅速成为津海城市事务处理领域的新星，并在王侦探正式宣布隐退后，接过师父的班子迅速崭露头角，短短的职业生涯间，不仅协助官方人员连续解决多起重案要案，有传言说她也涉及津海几家名门望族的家族纷争，完美解决客户的需求的同时，还能从一滩浑水里全身而退，被坊间一时赞为“活着的传奇”。

但这些赞誉和名声，真的是自己想要的吗……

手里冰块已经融化的青苹果味拿铁咖啡把天意从回忆拉回现实。突然特别想出去呼吸新鲜空气。但现在重案关头，自己又被媒体们推到万众瞩目的位置，估计一出门就会有多管闲事者问东问西。她披上外套，拿着喝完的咖啡杯，装作去丢垃圾的样子起身朝出口方向走去。

虽然知道总爱对自己特别关照的许队长就在附近，但好在一路上没看到他的影子，她心虚地轻松起来。她把空杯丢进楼梯口的垃圾箱，闪身进入一旁的电梯直达一楼，在电梯里松开马尾辫、扣上外套、戴上口罩。一路上没有人注意到自己，真是谢天谢地。

不过，当她尽量如常走出警局大院时，意外发生了。一个年轻的学警认出了她的身份——显然一个年轻女孩在这里就像煎饼上的芝麻粒一样显眼——生怕她一个外人到处乱走出点什么岔子，连忙上前询问需不需要帮忙跑腿，或随同她出行。尽管张天意再三强调自己只是去散步顺便去便利店买点烟而已，学警还是一副锲而不舍、跃跃欲试的样子。

张天意一边揉着太阳穴一边下意识环顾四周，正好看到不远处的大厅里有个抱着拯救者笔电的中年男人正焦躁不安地踱来踱去。显示屏上是Zoom会议的初始界面，蓝牙耳机正在耳朵上闪着蓝光，虽然穿着幼稚的卡通T恤，但有了折痕的藏蓝色通勤裤和黑色空军一号休闲鞋显示他也是正儿八经的警员，胡乱挂在椅背上的白大褂进一步佐证他法医的身份。

张天意回过神，清清嗓子，尽量保持着毫无波澜的样子说：“我是说，你看到那边拿着电脑的人了吗？那是三队的秦法医，他刚刚让我帮他找人，看看接待室的无线网络出了什么问题一直连不上。今天晚上他和燕京那边的专家就6.18专案开线上会讨论，会议时间马上就要到了。”

学警还没反应过来，正巧秦法医终于下定决心，不顾专家形象地火急火燎地朝外喊：“嘿，来个哥们儿帮忙弄一下这烂WiFi——”

趁学警回头的当口，张天意早就脚底抹油、溜之大吉。

迎面而来的是熟悉的街道景观。她按照记忆里的路线，朝那片承载着自己最美好记忆的街区公园走去。公园里的市民并不多，循着水声，她寻找着那方从海河引入的水池。潺潺的水流声如鸣佩环，身处美好的自然之间，张天意感到少有的平静。可突然，她听到了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紧接着是一声年轻女孩的低语：

“别吱声，有人来了。”

脚步声迅速消失。职业素养让张天意假装一无所知地继续向前走，然后在一棵巨大的白蜡树后立刻调头，从树丛里绕回来，站在树枝的荫蔽里静静等待。

将近落下的夕阳终于收束了最后一丝光辉，月光逐渐占了上风。

下一秒钟，一个少女站在了新月下。

少女长相实属美丽，甚至还有点有异域风情，穿着也非常时髦，短裙和吊带上衣都是时下热门的款式，俨然是一个爱打扮的漂亮女大学生，平常若在购物广场里碰见连张天意都会忍不住看她几眼。

明明没什么出格的地方，为什么还在大庭广众下躲躲闪闪？

张天意正疑惑着，只听见异域少女转头朝另一边的草丛里招招手：“她走了，老王你可以出来啦。”

被叫做老王的也钻出树丛。明明被叫做“老王”，手脚并用爬出来的却也是个和自己年纪相仿的年轻女孩子，长相穿着均普普通通，没什么辨识度。她神态自若地张望着张天意离开的方向：“确定吗？”

“走了有好一会儿了。”异域少女漫不经心地笑了，“我早就看见她从大院里一个人出来的——你说，她是不是就是那个最近大出风头的那个女侦探？”

“胡说吧，如果真的是那个侦探也太夸张了，那个女的看上去可能年纪还没阿京大……”老王晃晃头，突然意识到了什么，又拉住异域少女的衣角，“云宝，她不会注意到我们了吧？”

“应该不会。不过现在可不是说废话的时候。唔，她身高大概162厘米左右，体重47千克左右，黑色卷发，长度大概到肋骨最下方位置，齐刘海，粗眉毛，鸽子灰色眼睛加下三白，标准三庭五眼，戴着黑色医用口罩。穿的嘛……优衣库的米色工装外套跟宝蓝色短袖衬衫、Brandy Melville的米色工装长裤和银白拼浅蓝色运动鞋，裤脚盖住鞋面，没有首饰，右手手腕只有一块卡西欧计算器手表，宽表带，很旧，深红色。这样的精细度应该是够用的吧？”

“岂止够用——说不定是我这辈子最像的一次。”老王勾唇一笑，“接下来我们还是和原来的策略一样？混进去？”

两个女孩默契地相视一笑，手拉手堪称欢快地朝警局大院的方向走去。

而被口头“超精度速写”的张天意愣在原地，瞠目结舌。光看一眼就记得这么多比时尚杂志还要详细的细节、躲躲闪闪遮遮掩掩的行事风格、“原来的策略”、“混进去”……她们想干什么？

张天意悄无声息地跟在她们后边。闪过几个路口，她看见被叫做“云宝”的异域少女正热情地和刚刚那个多管闲事的学警交涉些什么，但老王已经不见踪影。

“同学你好，请问有什么能帮到你的吗？”

云宝有点羞赧地盯着学警，笑容无比甜美：“是这样的，我的初中同学现在在里面，之前我们本来约好的，她下班后我们一起出来吃个饭，但都到了下班时间这么久了，我给她打电话也不接，所以……”

学警被美少女的目光盯得有些飘飘然，不由自主胡说八道起来：“哈哈，我们当人民警察的临时加班很正常，只不过能晾着你这种女孩子加班也确实身在福中不知福——不知道你的同学叫什么名字？哪个办公室的？我马上就帮你去喊这倒霉家伙一声。”

云宝露出苦恼的表情：“唔……啊，巧了，她就在那边。”

“就在那边”？你们这一副不太聪明的模样怎么可能会在警局里有朋友啦？

张天意冷笑一声，看笑话般地扭头朝着云宝美甲的方向看去，视线触及的瞬间顿时浑身震悚、动弹不得。

不可能。

站在不远处的，不是毫无存在感的老王，而是气质冷峻的年轻专家张天意——千真万确。

“张天意”正在朝这边走来，个子不高但气场不小，洗褪色的工装外套上有一些久坐导致的折痕，黑色口罩遮住大半张脸，厚重的齐刘海下，一双深邃的灰色眼睛眼神凌厉。不久之前，她刚一个人出门去遛弯。

张天意掐了一下自己的脸，这下才敢这不是久坐案前精神涣散导致的癔症。而面前那位和自己长相一模一样的“东西”，总归是冒牌货。

学警一脸“恍然大悟”的表情：“原来是张小姐？张小姐你可算回来了！我记得你十分钟前才出去的……啊对了，老秦让我转告你，谢谢你帮他叫人，你真是善解人意，不愧是他从小看着长大的……”

提到不在场的秦法医，张天意清楚地看到，云宝和“张天意”的脸上，一丝难以察觉的慌乱转瞬即逝。好在学警没继续说下去，而“张天意”没出声，只是淡淡地点点头，礼貌但又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样子分明就是她本人。

云宝亲昵地上前拉住她的手：“意意姐，怎么这么晚，之前我预定的海鲜馆都关门了……”

学警多管闲事——啊不，热心肠的瘾又犯了：“也是，这么晚了，大家都还没吃饭呢……如果不介意的话，我们食堂也不错，或许还有些像样的吃的，张小姐你们看可以吗？”

“张天意”看了一眼腕表，语速有了一些不自然的加快：“唔……这怎么好意思……但现在看来只有这样了，云宝你先跟着警官去食堂吧，想吃什么自己定，我回办公室放个东西，待会儿我们去隔壁公园聊聊……这种地方，还是不太适合叙旧，不是么。”

“明白了，打包是吧？我马上回来！”云宝忙不迭的点点头，嬉皮笑脸地引导着学警往院子里走。莫名其妙被推进食堂的学警有些晕头转向，但一方面张天意的身份不容置疑，另一方面，云宝实在可爱到有些犯规了，没有人会忍心拒绝她。

两人的背影消失的瞬间——张天意眨眨眼，目睹“张天意”正在消失不见。

长卷发迅速缩短拉直到齐肩的长度柔顺地扎成马尾，浅灰色的眼睛变成常见的深色，身上简约干练的装束也不断变形、收缩，最终变成了寻常的短袖T恤和牛仔裤。此时此刻站在那里的，虽然长相平平，但张天意记得云宝对她的称呼——老王。

但刚刚的一切究竟是什么？

不是张天意作为侦探最熟悉的变装，更不是什么只存在魔术舞台上的障眼法。眼下的现实冲击着她的脑海——那就是超能力，“变形”的超能力。

张天意差点冲出暗处揪住老王问个明白，但生怕打草惊蛇的她还是站在原地耐心等待。须臾，云宝提着满满两袋打包盒走出大院，离开大院之前还笑意盈盈地和学警挥手作别——看样子，倒霉的年轻学警不仅对面前美少女的饭量震惊了，还在最后结账时被云宝毫不客气地刷了自己的饭卡。

张天意正想悄悄出来，但想起来自己明明是本体完全可以光明磊落，于是摘了口罩冷着脸走出阴影进入院门。捧着饭卡的学警还强笑着问好：“那个，张小姐，你早说你约了朋友见面，我就不用瞎操心了呢，哈哈。不过您那个朋友……”

哈什么啊！槽点太多了都不知道从哪里说起了！

张天意已经没心情听学警的下半句话，脑袋里两种念头正在打架：是装作什么都不知道，回到办公室在二手烟里继续研究无聊的经济案的卷宗，还是……

很快，第一个念头溃不成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