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执行官的办公室后,莫妮卡比以往更为沉默。
秦为倾的终端传来通讯,她落后二人几步,接通后,和对方说了几句,却忽然“咦”了一声,露出有些匪夷所思的神情。
她叫住了二人:
“跟我去一趟第七区。”
莫妮卡顿住,没有提出异议,反倒是拉尔神色微变:
“第七区?”
第七区的治安混乱,经济萧条,是众所周知的事实。
地下世界资源分配从第一区往后,逐次递减,莫妮卡所在的第三区还算体面,到了第五区,政府配给的粮食已经要靠抢了。
前段时间还爆出有灰人养不起家人,自制□□,在区政府门口拿着打火机威胁放粮的新闻,不过很快被压下来了。
不敢想,第七区会是什么样子。
秦为倾颔首:
“要快,不然以那边的混乱程度,可能会出事。”
莫妮卡没有异议,脚下一转跟上,却还是象征性问了句:
“是出什么事了吗?”
“林司青。他在第七区被捕了。”
“!?”
……
第七区。
与前几区不同,这里长在蚁巢四壁上的“藤壶”住宅,外面大多搭了许多违章建筑,原理勉强可以参考四百多年前的“城中村”。
街道上四处可见厨余垃圾,或是无名醉鬼的呕吐物,倒不见瓶瓶罐罐——那些大多在落地的一瞬间就被捡垃圾的抢走了。
莫妮卡从“矿车”,也就是地底列车上下来,呼吸了第一口空气后,就直接捂住了鼻子。
她走在这片同属于地下,自己却从未涉足过的土地上。
拉尔拖拖拉拉走在最后,嘟囔道:
“那家伙怎么还往这里跑,真是不知悔改……”
二人跟着秦为倾,来到一处建在墙壁最高处、也是最大的“藤壶”建筑下方,莫妮卡望着面前那四面漏风、只有四根钢筋连着方形底板的所谓“电梯”,疑惑的眼神投向秦为倾,好像在问,这能坐人?
怎么看着跟货梯似的?
秦为倾倒是没什么异色,示意二人踏上铁板,扳动扳手,电梯在哐哧哐哧的声音中缓缓上升。
并不摇晃,三人站得也还算稳。
在上升途中,莫妮卡得以一览第七区全貌。
这里是最早一批灰人居住的地方,原本是仰仗于四百年前的大规模“钻地运动”而生的空间。
只是后来灰人规模扩大,灰人政府又往外延伸开凿出许多区域,第七区也从原本的经济中心渐渐偏移成了边缘地带。
在高处俯视,依稀可见一些古旧的民居,款式坚固但是破旧,那都是几百年前的前辈们留下的遗产。
电梯到达顶端,第七区警局近在眼前。
莫妮卡一抬头,看到面前是个带围栏的平台,大概有篮球场那么大,下面应该是用钢筋支撑着,“篮球场”上此时稀稀拉拉或坐或蹲着几个人。
蹲着的双手抱头,好像是被抓的犯人,但站着的大多一脸痞相,面目凶狠,比蹲着的更像是犯人。
他们抬眼看向三人时,眼中戾色还没散去。
如果是平常人,恐怕早已被吓得不敢前进。
可惜站在这里的,要么是从小就跟着传奇指挥官阿比盖尔走南闯北,言传身教的白切黑,要么是众生皆蠢货,唯我独清醒的中二少年,要么是在正统军校摸爬滚打,各方面素质力压众男性同期的天才女刺客……
吓到他们三个,是不太可能的。
反而是等他们进了警局,看到林司青隔着一道栏杆,被伤痕累累地铐在角落里,这一幕给他们带来的震撼要大一些。
林司青掀起眼皮瞧了几位一眼,本想起身给指挥官行礼,却因被铐着不能成功,苦笑了一下:
“我只请你一个人来,怎么把他们也带上了。”
他倒是没有狼狈模样被人看到的窘迫,反而极为坦然,像是习惯了被人看到落魄一般:
胸前夹克被利器划破,连带着能看到底下瘦削胸膛的血痕,这一刀自左肩至右腹,几乎横穿整个胸腹部。
伤口不深,撒了点药粉,勉强止住了,却没有包扎,应该是此处警局也没有多余医疗用品给他。
透过敞开的夹克,能看到曾经替秦为倾挡了一枪留下的伤疤,愈合处有些渗血,显然还没好透。
秦为倾垂眼打量了他一番,没理会,扭头问一旁的警察:
“他跟谁打架了?”
那警察的表情有些扭曲,斟酌了一下用词才说:
“不是打架。是……决斗。”
决斗,好抽象的词。
这个东西太过野蛮血腥,早五百年前就应该消失了。
她噎住片刻,询问:
“要把他赎出来,走什么流程?”
那警察一听这话,视线变得锐利起来:
“你是他什么人?”
“上司。”
警察直摇头:
“别蒙我了,罪民不可能有工作,他怎么会有上司?”
秦为倾默然。
奈落小队成员身份保密,在外决不能暴露,因此她也无法拿出证明他们身份的文书,这无疑会破坏规矩。
但也不能直接抢人。
她不着痕迹瞥了一眼跃跃欲试的拉尔,警告地摇了摇头。
这里可不是地上,不是能让他大闹一番的场合。
要是他敢黑了第七区警局的服务器,不用到第二天,执行官就会让他三天内写完二百多页的检讨,不许用AI,还会查重。
秦为倾:“和他决斗的另一个人在哪里?”
“已经走了。”
秦为倾立刻反问:
“不是说决斗吗?两个人决斗,一个人走了,另一个人被你们扣下,是什么道理?既然都犯了错,那就该一起罚。你觉得呢?”
那警察上下打量她一番:
“看你养尊处优的,不是第七区的吧?第七区的规矩,罪民惹事,罪加一等。”
罪民,又是罪民。
莫妮卡站在秦为倾身后,看向被铐在墙上的林司青,对方好像对这一切习以为常,不知过去遭受过多少不公,有没有人像秦为倾一样,替他说话。
多半,没有吧。
秦为倾没有被警察轻蔑的态度惹恼,而是淡定问了他一句话:
“你这样随意定规矩,是得到上头允许的吗?”
那警察愣住了,没想到面前的人竟然不吃他的威吓,反而有心思探查起他的漏洞来,当即拉下脸:
“地方有权针对具体情况调整对策,第七区犯罪猖獗,就是因为罪民作乱,我们局长为了维持秩序才定下的这一条规矩,已经实践了好几年,犯罪率下降已经证明这是有效的,你凭什么在这质疑?”
秦为倾缓缓点头:
“不错,乱世用重典,但这一条并不适用于他。”
她伸手一指林司青。
那警察愣住:“什么典?”
秦为倾:“我相信,你所谓的‘决斗’,绝不是林司青主动挑起,而且,他的罪过,绝对比对方要轻。他是罪民不错,但他不是那种肆意妄为的人。
“我相信他。”
听到这话的林司青,讶然地抬头,张口想说些什么,又不知该从何说起。
那警察闻言,反而冷笑一声:
“好啊,我这就把走掉的当事人叫回来,让你看看,这场决斗,究竟是谁先挑起的!”
莫妮卡看对方这么有恃无恐,心中升上不安,前进半步靠近秦为倾:
“万一……”
秦为倾摇了摇头,用口型说了句“别管”,在等待对方联系人的时候,向监牢里的林司青扔了卷绷带和碘伏:
“自己处理。”
林司青用没被铐住的那只手接过,看向秦为倾的眼神有些复杂:
“你才认识我几天,就敢放大话,要是最后丢人的是你呢?”
秦为倾:“你会让我丢人吗?”
林司青垂下头,半晌,才说:
“这世道不一定会帮我。”
“所以我来了。”
秦为倾隔着栏杆,神色温和,目光落在他身上时,竟让林司青产生了一种想要逃避的冲动。
太久了。
已经有太久,没有人为他而来了。
就像阴沟里的蟑螂,乍一见阳光,第一反应不是拥抱光明,而是躲回自己的角落去。
……
半小时后,一群人围坐在会议室里,两方人马隔了好远。
警察坐在正中间,距离参与斗殴的另一方更近一些,袒护之意不加掩饰。
那一方足有五个人,每个人身上都挂了彩,被揍成猪头。
与他们相比,林司青只是胸口一道刀伤,简直不值一提。
决斗?不,这算是围殴吧。
……算林司青围殴他们?
拉尔毫不避讳地向对面五只猪头露出讽意,吊儿郎当将腿搁在桌面上,显然对对方蔑视至极。
秦为倾端坐在拉尔身边,脊背挺直,笑容温和,对他的无礼行为视若无睹,连一句提醒也无,好像间歇性眼盲。
莫妮卡在秦为倾身旁轻轻落座,像个沉默的影子。
第一个开口的是对方领头人,那是个十六岁左右的精神小伙,外套不好好穿,一定要给袖子扎个结系在腰间,露出脏背心和一对瘦膀子——在第七区想壮一点也没办法,食物配给不够,只能靠抢和走私。
那领头人嗓子还在变声期,尖声尖气地伸手一指林司青:
“还叫人了?你们是来给他撑场子的?让他自己说,是怎么跟咱们几个抢生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