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谈在高墙下张望了很久,他在衡量高度和落脚点。但刚走出一个拐角,他下意识停下脚步——他的耳朵捕捉到几米外轻微的脚步声。
他耐心等待了片刻,脚步声顿了顿,又拐去了另一个方向。
他紧跟其上,恍惚觉得自己在玩某种躲避障碍的游戏,说不定被发现后会回归存档点。
于是他眼神落在墙壁上冒出的不知名小花,在心里默念‘存档’。当然是无事发生,西糖若是在这里,肯定会笑他幼稚。但他隐隐有种感觉,他曾这样做过,西糖也曾真的笑话过他。
只不过当时,它笑话的是,他总是那么擅长自欺欺人。
毕竟不存在什么存档点,也不存在游戏。一切都是现实,他也只有一条命。
跟上这串脚步,是为了寻找研究院真正的入口。沿着高墙攀援的藤蔓散发着暖烘烘的热气,他伸进一根手指摸索,发现墙面是温热的。
尹竹从里面出来时,曾有明显的不适感。只不过她很快强迫自己适应下来,就像游泳时竭力去放松身体,身体却还是东倒西歪。
季谈猜测是研究院内外的温度不一样,他甚至开始怀疑里头的空气是不是更干净些,不然尹竹怎么会时常紧张,仿佛呼吸不过气。
墙面在散发热气,季谈嗅到了一股青草味儿。他觉得这或许是某种空气清新剂,高墙或许是空调散热器。
研究院的大门并不明显,之前季谈去的地方是一个接待间,里面都是些Beta在嬉笑打诨。他们磕的瓜子散落一地,有一个佝偻的老人在一旁沉默打扫。
季谈踏进门槛的时候,空气似乎被按下暂停键。只有瓜子壳和那位老人无动于衷,一个沉默地躺在地上,一个沉默地捡起向日葵年幼的尸体,塞进纸袋里。
等空气重新活过来,一个负责接待的Beta就上前来,问他做什么。其他人都敛了笑容,偷偷摸摸地看。
他们什么也没说,但季谈还是能感受到他们不欢迎自己。或者说是抗拒,是……嫉妒?
他说不清。
负责接待的是个女Beta,她告诉他这边不是大门,只是名义上的入口。季谈问她那入口在哪里呢?她但笑不语,看来是不打算说的。
现在季谈怀疑她也不知道入口在哪儿,他跟着巡逻的守卫走了好久,都没见到明显的门。
有门也是侧门,开着的狭小空间,像是古时候大户人家专给厨房买菜的跑腿开的通道。这种门似曾相识,徐先生的住宅也有这样的门,他进去就是走的那道门。
现在想来应该有别的意义,但季谈懒得多想。他们不讲人话也别怪他不干人事了。
他抬眼看了下天空,现在正值下午的工作时间。说好的傍晚回去,那么现在,就该动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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翻墙很简单,因为高墙上藤蔓覆盖。踩着坚韧的植物根茎,就能很轻易地往上攀援。但他爬墙的动作很快就停了下来——他摸到一处湿滑的地方。
一看手上,居然是黏腻的青苔。可能是前段时间下雨未干的水迹。
不过除了青苔,他摸着手感不像石砖,而是玻璃。
他半伏半爬地把自己缓慢挪上去,中途还见到从植物枝叶间窜过的飞虫。第一次有飞虫从耳边飞过,他还禁不住一激灵,手作剪刀横劈过去。
飞虫坠机一般摔在叶片上,他定睛一看,是只青绿色的蚱蜢。
一旦注意到这些小玩意儿,就会感觉虫子多了起来。夏天的末尾,虫子们成群结队地死亡。也许今天才在房间里听到窸窸窣窣的骚动声,第二天就会在角落找到它的尸体。
季谈不喜欢虫子。
比杀生更可怕的,往往是打不死。或许杀害一只毫无智商的虫子会让他心生愧疚,但打了半天发现它死而未僵、还能动弹时,他的杀心就完全被点燃了。
这种情绪不止针对虫子。
所以他对虫子视而不见。好不容易爬上来,刚抬头,就对上不远处黑洞洞的圆孔。
他的心跳漏了一拍,一动不敢动。但他很快发现那是个废弃的监控,因为没有任何在运行的迹象。
但万一有诈呢?说不定那是个机位定死的监控,他已经被发现了。但转念一想,就算被发现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他不相信没人翻过墙,既然都在这里装监控了,肯定上来过人。
他绕到反光的黑色机械眼后面,掌心抵在固定柱上,五指覆盖圆球,硬生生捏烂了。
不过在他的感知中,还有数量不等的监控分布在不同角落。当然,他大可以一个个找出来销毁,但销毁这个行为本身就自带危险性——一个两个还可以说是被过路的鸟给啄烂的,全军覆没可就不好交代了,一查一个遭殃。
这个时候他就想起西糖,并意识到它已经闷声不吭好几天了。
研究所的顶部是高耸的穹顶,是像花一样的发射状脉络,和草莓大棚般平行弧形的结合体。穹顶上覆盖着不同形状的玻璃,三角、四方形、五边形,或者数不清交点的奇形怪状。
于是他就能看到阳光穿透过玻璃,折射出千奇百怪的光斑。但这个穹顶实在太高了,因为不完全是圆拱形,方便人工维修的阶梯隐藏在泛滥的植物身处,所以细看格外不规则。
所以真的有人上来吗?
才冒出这个念头,他就眼尖地看到地上的半截烟头,以及只剩三分之二的告示牌:施工重地,闲人……
“勿进。”
耳边是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声线,近到好像能感受到呼吸。他猛地一回头,看到自己突然凑近的脸。
“靠!”这次他是真的受到了惊吓。
“你怎么!”他又被迫压低声音,“突然靠这么近……”
“近吗?”顶着季谈脸的西糖歪歪头。尽管语气能听出起伏,它面上还是沉静、没有多余表情。“我之前一直在你脑子里说话,按理来说,那里离你的耳鼓膜更近。”
“……强词夺理。”
季谈心情很复杂,每次看到西糖顶着自己的脸都很违和,像是浑身爬满了蚂蚁。
不过它怎么来了?不是说有必须完成的事吗?他还以为就是采血做研究。他后退两步,强忍着奇怪对它上下打量,不禁松了口气。
没有缺胳膊少糖,手臂也长在该长的地方,腿也好好站在地面上……等等,有什么不对?
他睁大眼睛,呼吸一下子紧绷起来——这个脚的朝向是不是反了?
单看上半身和下半身都没有问题,但是组合在一起看……两个半身安反了吧?
见他的视线一直在自己的身体游走,西糖默默将身体拧转回来。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季谈觉得它的动作有些吃力,重组身体部位的时候,仿佛有齿轮在咔咔嵌缝。
“你们人类的身体真不好用。”
转回来后,西糖轻轻抿唇,小声说:
“就算是你的身体,也不好用。逃跑的时候,居然不能时刻关注身后……我差点就要在你的后脑勺挤出几只眼睛,这样功能性或许更强一些。”
“那你还用!”
西糖沉默了会儿,说:“因为这是必要的。”
“什么玩意儿?”季谈不理解,“你去哪儿了?怎么突然回来?”
“我听到你需要我。”
它没有回答前一个问题。它继续说:“你需要我为你做什么?”
“不需要做什么。”
“那你为什么要想我的名字?”
“只是想想而已啊。”季谈的疑惑更深了。“我不能想你吗?而且以前也不是没想过,你看你哪次理我了?这次怎么就这么积极……”
他本意是想抱怨两句。说到底,他也会孤独,而西糖是离他最近的生物——无论是物理上,还是心理上的距离。它不在,他心里总是有些没底的。
但他抱怨完后,西糖却是默默注视着他半晌,说:“监控我帮你覆盖了。”
“……嗯。”
“有些事情我想要独自去解决,以自己的名义。”
“嗯?”
“但是没有成功。”它既没有叹气,也没有面露失望,但季谈的心就是跟着提了起来。他知道这代表什么。
“所以……”他的喉咙有些干涩,“你要离开我了吗?”
“说什么呢?”西糖莫名其妙笑了一下,“那是很难做到的。”
于是两人默默无言开始对视,直到季谈发现它的眼睛逐渐变得空洞,仿佛身体失去了灵魂。但与此同时,暗红色的光芒从它的眼眶里流淌出来,它的面貌逐渐走样,变得不像季谈的脸。
就仿佛一支融化中的蜡烛,走向烬灭的油灯。
它没有了人样,但依旧口吐人言:“……你不要去找祂。”
“我知道。”
然后它又没了声音。季谈看到它的眼眶里仿佛有什么东西在转动,好像是……像是一个魔方。这个认知让他透心凉,他想起之前在‘本源’内忽视掉的细节——魔方夹缝都是红色的,像是成千上万幽灵的眼睛。
但他知道那血红的眼睛不是幽灵的,而是自己的。某种程度上,他遗忘长河里的那个自己,也是被封印在魔方的幽灵。
‘他’被自己所舍弃,也心甘情愿被舍弃。只不过,遭遇危险和巨大变故时,又会从沉睡中睁开眼睛,想要通过最简单粗暴的方式,为自己扫平一切障碍。
季谈的眼睛开始发痛,发痒。他看着已经快变成不可名状放射物的西糖,强撑着问:“你还不回来?”
“等等……”它的声音变得像是纸张摩擦、蝴蝶振翅般窸窣。“我想……多看看你……”
“你有漫长的时间去实现。”他对它伸手,“回来吧。”
一大堆乱七八糟的西糖朝他伸出手,季谈感觉握住了一个巨型仙人球。紧接着,它快速朝他身上蠕动,仿佛整个‘物质’和他拥抱。
季谈直觉这并不是它原本的样子,它说过自己原本是‘眼睛’。而这一大堆根本不像眼睛。
“……交给你了。”它逐渐消散开来。
“……一路顺利。”
半夜真的是又饿又想码字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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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2章 过去的幽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