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绥走后,幸年的生活平静而冷清,好像回到了刚领完结婚证的那一周,只是那时他对未来还有期许,现在却根本不敢想以后。
路鸿渊见了他一面,说了些场面话,还准备送他几套房子作为补偿,幸年表示感谢但没有要。
不要是真的,感谢也是真的。在他心里,路鸿渊对他已经算是很宽厚了。
某天在家时,他还收到了一份快递,是前段时间办的签证材料。幸年这才想起,快到清明假期了。原本路绥想带他出去玩的,现在已经不可能了。
幸年心情不佳,这晚早早上床躺下了。困意正浓之时,手机响了起来。
又忘记开飞行模式了。
怎么总是记不住路绥说的话呢。
幸年在心里吐槽了一番自己,伸出胳膊摸过手机。看到屏幕后幸年愣了愣,竟然是路绥的微信电话。他赶忙点开了,生怕一耽搁路绥就会挂断。
“喂?”幸年的声音有点紧张。
“签证收到了吗?他们说已经寄出了。”路绥的呼吸有点重,语速也有点慢,听上去像是喝醉了。
幸年有些莫名其妙,路绥问这个做什么呢?他们又不会一块出去玩了。但他还是有一说一地回道:“今天刚收到。”
路绥轻轻“嗯”了声,声音跟平常一样,不像最近那么冷冷淡淡的。
他似乎也没有要挂断的意思,于是幸年又问他:“你喝酒了吗?”
路绥又“嗯”了声。
那边现在应该是清晨,这个时间喝酒吗?幸年觉得答案另有其他。
“喝了一整晚?”
“是。”
幸年皱了皱眉,不明白他是怎么了,也不敢多问,“你手边有水吗?”
“有。”
“那你去喝点水吧。”幸年了解路绥的习惯,他不爱饮料,偶尔会喝茶,但喝了酒之后两样都不要,只要纯净水。
醉酒的路绥很听话,电话里立刻传来一阵悉悉索索的声音,他应该是起身了。
然后是瓶盖拧开的声音,和很轻微的吞咽声。最后又是一阵悉悉索索,幸年猜他又躺回了沙发。
这种时候的他一般都待在沙发上。
“好了。”路绥的声音再度从电话里传来。
“嗯,躺好吧。”幸年像训练小狗一样,给他下达指令,“你现在想不想吐?”
“不想。”
“一会有可能会吐吗?”
“你很想让我吐?”
“不是,我是怕你吐的时候呛到。”
路绥过去给他讲过,他父亲的一个朋友,晚上一人待在酒店间里,醉吐时呕吐物呛进了气管,最后窒息而死。
幸年现在每每看路绥喝醉酒,都会提心吊胆,睡觉也睡不安稳,时不时会醒,醒了后爬起来看看他还有呼吸才放心。
“之前我喝醉的时候,你是不是经常半夜里起来看我?”路绥猛不丁地问。
幸年微微一怔,心跳快了一点,过了一会他才轻声回答:“嗯,我怕你出意外。”
路绥很轻地笑了下,笑声沿着电波传进幸年的耳朵里,酥酥麻麻的,让人有点紧张。他换到另一边听手机。
“你自己一个在房间里可以吗?”幸年还是觉得不放心,“有没有助理跟你一块出差?找个人去看着你吧,你这样……”
“幸年。”路绥打断了他的话。
“嗯?”幸年疑惑。
路绥又念了遍他的名字,然后长长地叹息一声。幸年一直在等着他的下文,最后却只等来了平稳均匀的呼吸声。
听着那头的呼吸,他很想就这么保持通话状态,又担心路绥的手机会被打没电,耽误了他的正事,所以只听了十来分钟,就主动挂断了。
这一通电话没头没尾,幸年看不懂路绥怎么了。
第二天,他犹豫了一整天要不要问候一下路绥。
一直纠结到晚上,幸年还是决定作罢。路绥昨晚大概只是一时兴起,现在未必想跟他说话。
他们不可能回到过去了。
因为思考过度,这晚幸年失眠了,直到凌晨三点多钟才睡着,第二天顶着黑眼圈去上早课。
本就睡眠不足,天又正好下起了雨,幸年困意混沌,完全无法集中精力听课。
倒是旁边同学的讨论声,吸引了他的注意。
“K城的LED大楼今天正式开业了。”
“亮灯了?”
“亮了,那边下午开始的。”
K城,路绥这次出差去的城市,他出发的那天早上幸年问过。
幸年往那边凑了凑,看向同学手机里的介绍视频。那是栋尖顶的大楼,外形像火箭一样,跟普通大楼不同的是,它的整个外立面都是LED屏幕,完全亮起时十分壮观。
“好看吧?”同学把手机往他那边挪了一下,他跟幸年同班,但两人还没说过几句话,这会见幸年主动靠近,竟是有点紧张,黝黑的脸微微泛红。
幸年点了点头,小声说:“好看。”
很特别的一栋建筑,不知道路绥会不会去参观。
幸年看了一会就坐直了身子,脑袋控制不住地想着那个人。
同一时间。
路绥刚结束一场会面,正坐在回程的车上。
跟他同行的朋友艾登是位混血,中文不太熟练,他扭着头问路绥:“你觉得郑锦逸这人怎么样?”
“有点浮夸。”路绥评价道。
艾登哈哈笑笑,“是有一点,不过人品可以,圈子也广,不然我不会找他牵线。”
路绥点了点头,算是认可。
“不说工作了,”艾登换了个话题,“哎,那年咱从珠峰回来,你是不是又回去了一趟,从北边爬了个小山包?”
一句话勾起了路绥遥远的回忆,当年他似乎确实走国内路线又去了一趟,爬了一个矮些的山头。至于为什么要去那里,他完全记不起了。
“是有这回事,怎么了?”
艾登贼兮兮地笑了笑,“你是不是在那里留了个好东西?”
路绥疑惑道:“什么意思?”
“啧,还想糊弄我,”艾登掏出手机来,翻着相册里的照片,“你留的那个小旗子,现在已经成景点了,好多人过去打卡。”
路绥在他的手机上看到了一小片雪地,中间的雪被拨开了,露出一只金属制的三角旗,旗子插在地里,上面刻着一行文字。看到那行字后,路绥整个人僵住了。
「幸年,来世相见」
清晰的刻痕,的的确确跟他相仿的字迹,如果没有“幸年”两个字,或许他会认为只是巧合,可眼下更可能的情况是——他认识过一个叫幸年的人?
“这个字体太像你的了,所以我一看就觉得是你留的。”艾登继续在旁边念叨。
“这地方在哪?”路绥沉着声音问他,神色略显凝重。
艾登想了想,退出相册,找了张珠峰的地形图,给他指位置,“看网上的说法,大概是在这里。”
路绥紧紧盯着那个地方,声音有些发干,“我是去的这里。”
“嘿,你总算承认了,”艾登洋洋得意道,“这地方也算是火了,你看旗杆上还有很多带子,都是别人系上的,上面还有各种文字的留言,基本都是些祝福的话……”
艾登还在絮叨,但路绥几乎听不清他的声音了。他的脑袋嗡嗡作响,无边的困惑翻涌着。
如果他的生活中出现过一个叫幸年的人,他不该毫无印象。特别是,这个人似乎曾经对他很重要,重要到能让他冒着风险去登峰,只为了留下一个小旗子。
幸年,你到底是什么人?
他想着那张熟悉的脸,陷入了前所未有的茫然。
这段时间偶尔回想起的画面和声音,也又在他脑中浮现。还有那次盛兮说的,他喜欢的人。
这一切之间一定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但是他看不明白。
“他们编织了一个相爱之人阴阳两隔的凄美故事,但我知道你没谈过恋爱,所以这个幸年到底是谁呀?”艾登好奇地问。
因为艾登不擅长记人名,路绥没跟他说过自己伴侣的名字,现在也不打算透露了,他需要先弄清楚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不知道。”路绥闭了闭眼。
“你不知道?”艾登疑惑地皱起眉,沉默了一会又忽然眼睛一亮,“哎,我想起个事,你那年飞机事故,撞到了脑袋,你说会不会跟那个有关?!”
“有可能。”但这只能解释他为什么不记得,却并不能解答幸年是谁。
看他凝着眉,很是苦恼的样子,艾登放缓了声音宽慰道:“没事路绥,先别急,跟其他人打听打听打听再说,真有这么个人的话肯定能找到的。”
路绥轻轻地点了点头,没多说话,但他觉得事情没有那么简单。
车子行驶在夜幕中,不多时停在了一座公园里,旁边是一片小广场,路绥朝艾登投去不解的目光。
艾登指着广场中央,那里停着一架直升机,“从这儿到你住的地方一个小时的车程,你是想慢悠悠坐车回去,还是开它回去?”
路绥看着那架直升机笑了笑,推开车门下了车。
东八区。
幸年在课堂上托着脸,仍旧是昏昏欲睡。
外面的雨越下越大,窗户被劈里啪啦的雨水敲打着。他看向窗外,不知为何突然有点心慌。
他原本很喜欢听雨的,雨声让他觉得安心,可是今天这颗心却怎么也安不下来。
幸年看了眼手机上的时间,这会路绥那边已经是晚上了,不知道他在做什么。
直升机上。
路绥看着下方的城市夜景,想起了一些往事。
当年那场意外过后,很长一段时间内他都很畏惧坐飞机,无奈之下逼了自己一把,直接去考了个飞机驾驶证。
这是他一贯的原则,要摒弃一切对自己不利的东西,比如一段失败的婚姻。
他做得很坚决,除了那天喝醉后,鬼使神差地给幸年打了一通电话。
不,那不应该说是鬼使神差。
身处高空时总能让他看清一些东西,平日里他很喜欢在旅途的飞机上思考问题。当大地上的一切离你远去,当一切都变得似乎不再重要,很多东西便能水落石出了。
他放不下幸年。
虽然还有偌大的谜团等着他去解开,虽然他们的离婚已经在筹备之中,但抛开一切不谈,他是放不下幸年的。
路过那栋LED建筑时,上面播放的画面是北极风光。一群小企鹅正摇摇晃晃地排着队往前走,有一只格外笨一点,走几步就要摔一跤,爬起来又继续走。路绥觉得它很像幸年,忍不住将直升机悬停在空中,多看了一会。
“喂,还走不走了?”艾登将一只手伸到他面前挥了挥,两人都戴着降噪耳机,他不得不抬高了说话的声音。
路绥调整操纵杆,继续向前。
“这大楼今天正式开业,想看我们可以下去看看。”艾登继续朝他喊。
“今天先不了。”路绥回道。
“All right.”艾登又看向大楼,一脸感慨,“真壮观啊……以后我要是求婚,就来租这个屏幕!”
路绥笑了笑,没想到自己的朋友还有如此幼稚的一面。
“哎!换成我最喜欢的乐队了!”艾登突然特别兴奋,“你快转回去!让我看一会!”
路绥观察着周围的气流状况,操纵着飞机转了个方向,准备在这栋建筑上方绕一圈。而就在这时,嘭的一声巨响爆开,大楼顶部闪起火光,浓烟滚滚。
是爆炸!
“我靠我靠!”艾登大叫了起来。
路绥迅速调整方向,想要驶离危险地带。可是震荡急速向直升机袭来,他们根本来不及逃脱,直升机一阵剧烈摇晃,仪表盘发出刺耳的警报提示。
路绥稳住身体,将直升机往上提,飞机成功上升了十几米,可又突然停在空中不动了,仪表盘持续红色警报。
意识到情况不妙,路绥立刻解开了安全带,手伸向座椅下方。
“跳伞!”
爆炸还在继续,从顶层向下,一层一层地炸开。
滚滚浓烟中,直升机开始坠落,路绥和艾登一起跳出机舱。
……
同一时间。
幸年坐在教室里,身体突然惊颤了一下,手里的笔在课本上划出一道长长的痕迹。
他心里那股不安的感觉越来越重,而且似乎跟路绥有关。
不再犹豫,他拿过手机,给路绥发了条消息。
[你什么时候回来?]
……
直升机上的降落伞是军用级的,这个高度使用完全没有问题。
但当路绥他们下降时,爆炸也在逐层向下,两者终究在某个位置齐平,大楼飞溅的碎片打在降落伞上,两人因此从空中坠了下来。
在震荡抵达的那一刻,路绥的大脑被震得轰鸣作响。也是那一瞬间,无数陌生回忆在他脑中飞速闪过。
“因为现实里没有我喜欢的人。”
“笨蛋路绥,你要被发现了。”
“幸年,以后不准再谈论这种话题。”
“我没有眼睛,要怎么闭上?”
“希望不会再听到你的声音。”
“就叫你幸年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