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的天,鸟语花香,人间芳菲。
四月二十,是冯素素的生辰,她邀思夏去冯府庆生。
思夏已经跟着李增学了一年管家了,如何统筹府上的账目、如何处置府上仆婢之间的矛盾、怎么恩威并济约束下人又不叫他们记恨而时刻保持忠心。一堆人情大道理,她收了收自己的小性子,要虚心宽容、三思而后行。
府上大多事等着她做主,可是,她出门的事得由张思远做主。
思夏在长安城待了十年,却是头次受邀去给人过生辰。冯素素来郧国公府多次,思夏却不知冯素素家中是个什么模样,自然想去。
张思远担忧一眼看不见思夏回出事,可也不能把她当笼中鸟养,出门便出门。他只问:“多久回来?”
“一……一日?”思夏估算着说,她想着今日冯素素要应付礼宾必然很忙,要想和她坐一坐,肯定得等着。
张思远不舍,一日不见,如隔三秋。好容易这几日他好些了,就想等学堂休假带她出去走走,却不巧被冯素素截胡了,这叫他如何能开心起来?
他强硬道:“两个时辰。”
“素素家住安邑坊,从胜业坊到安邑坊,去了她家再……”
“两个时辰后不见你回来,我便去找你!”
“……哦。”
四月十九,思夏将给冯素素的礼品又检查了一遍,是金银首饰,俗不可耐,倒也实用。
翌日天明,思夏乘车前往安邑坊,她头次到冯家,极为陌生,整个人也拘谨。
冯家圣眷正隆,小女儿过生辰,多有达官显贵来庆贺,其实也是奔着想与冯家结亲来的。
郎君可以娶冯素素,小娘子也可以嫁给冯素素的兄长为妻,即便是做妾也是好的,能攀上冯家这门亲事就好。
冯素素的兄长名叫冯时瑛,今年二十又五,当过陇右兵,打过吐蕃,去岁调回京畿任五品折冲府果毅都尉。从前冯素素与张思远击鞠时,思夏和冯时瑛见过一面,冯家郎君生得一表人才。不过,许是多年从军磨练出来的硬朗缘故,让人看上去便能消暑。
思夏与宝绘乘着一辆并不起眼的小车在冯家门外停了。因今日宾客众多,马车或是牛车排了老远,像是上元夜串起的花灯,一直延续到了街角。
她们下车,进门后登记了礼品,随即便被冯家的婢女引着往内宅走。冯家虽不是侯门公卿,然而宅子并不小,绕过假山后穿廊而行了一盏茶的功夫才进了内宅。可惜,才刚转到一个香气袭人的院子里,那个婢女忽被一个婆子急急叫去迎贵客。
婢女不敢违拗,又不敢失礼,只得朝思夏说了路线,转身离去。
留在原地的思夏与宝绘面面相觑,无奈地摇头,依着那个婢女的话走了一段路,在花厅里看到了一众女郎。
思夏站在外头听着,她们在谈论胭脂水粉,间或互相贬损两句,紧跟着就是争执,争着争着便开始摆架子。
思夏这才知道,这群人中有高门贵女,也有小家碧玉。再细听,她们大多数均是上赶着来的,有的甚至连冯素素的面都没见过。
许是她们实在没话说了,便将冯素素爱好击鞠的事说了出来,有的接不上话,却磕磕巴巴地点头,更有甚者为了显摆自己不让众人忽略而胡编乱造说连着打十场都不带累的……
思夏颇为不自在,单是看她们往位子上一坐,便不想进去了,那些小娘子身上的脂粉香气混在一起,搅出了薰人的味道。
干脆到别处走走,见识见识左羽林军大将军的府邸。
冯家花厅的东侧是一处小花园,四月的天里,春红盛开,柳绿袅娜,十分诱人。思夏刚要过去转转,眼瞅着有婆子和一位年轻女子往这边走。
女子施粉敷面极为娇俏,辨不出里头的衣衫,因一条大红洒金斗篷夺了目,让百花都逊色了几分。
思夏和宝绘在路边立着,能听到婆子嘴里崩出的不屑语气:“别同那些胭脂俗粉待在一起,失了体面。”又凑到女郎耳畔言语了几句,也不知说了什么,女郎听后直脸红。
思夏不想招晦气,乖觉地往旁边一站,把路让了出来。
她这一让,反倒让婆子觉着她好欺负,瞪了她一眼不说,反而还悄默声地骂她:“都是庸脂俗粉!”
思夏翻了个白眼。她也不乐意跟她们同在一起处,春天才到,鸟儿还没睡醒,她们已经叽叽喳喳了,好没意思!
她只认识冯素素,旁人连面都没见过,再想想才刚那些小娘子的嘴脸,怕是今日没机会和冯素素闲聊了。算了算时间,还是赶早回去为好,免得真叫张思远来寻她,日后不给她出门的机会了。
主仆俩依着原路返回,才走两步,思夏忽然被宝绘揪住了袖口。她蹙眉顺着她手指处望去,枝子掩映处,有一男一女。
男走,女追,没两步,她往男子身上倒去,下一瞬,她大叫:“郎君,你这是……妾日后要如何嫁人?”
思夏:“……”
怕嫁不出去还叫这么大声,傻吧。
随即,她惊了。虽说她只见过冯素素兄长一面,然而却记得清楚,枝子掩映处的那位郎君正是冯时瑛,而那位女郎是方才红脸娇羞者。
女郎一叫,引来了方才骂思夏的婆子。而这时,女郎以帕子拭泪:“我要怎么活啊?”
婆子也跟着喊:“哎呀,了不得了,有人非礼我家娘子。”
冯时瑛骤然变色,恨不得一脚踹死这俩人。
原本他是想去看看冯素素的,因进内宅,也没让仆从跟着,才转过一处墙,忽的有女郎扑了过来。还没看清是怎么回事,已被人撞了个满怀。女郎起初还道谢,他只是随意点了个头,也没说话,抬脚便走,谁知闹出这么一桩事。
搁平常他早恼了,然而今日外客多,这又在内宅,总不能失了礼。
可是,他已经失了先机。
冯时瑛只恨点背,一扭头,看到了呆立一旁的思夏。他也是只见过思夏一面,又因被才刚的女郎一叫而有些紧张,以致想不起思夏究竟是谁来了。咬牙冷静下来,才记起她是冯素素常常同他念叨的张思远的妹妹,遂当机立断大步走过去,赶紧找个人为他证清白。
于是,他脱口便道:“妹妹啊,你玩得过分了。”
思夏:“……”
他喝多了吧!
“你这是请了些什么东西!”他边说边朝思夏挤眉弄眼。
女郎拭泪的手蓦地停住,将信不信地看着思夏。这不是刚刚给她让道的女子?她……是冯素素?
说起来,这位女郎根本没见过冯素素的真容,如此笃定眼前这位郎君是冯时瑛,还是有人给她绘了一张他的画像。
冯时瑛想让思夏装成冯素素,她却假装看不懂——这可是在他家,谁能把他怎么样;再者说,她已经见过这女郎了,要怎么装啊?
她实在没想到,冯素素的亲兄长在自己的家中,要让旁人扮做他的妹妹。
冯时瑛也管不了那么多了,煞有介事地咳了一声,朝思夏道:“左右今日是个喜庆日子,给她们两个钱,打发了!”
这是明摆着寒碜人了。
思夏实在难做,奈何被赶鸭子上架,不得不给个决断揭穿他便会让冯时瑛下不来台,不帮他会让那位女郎得逞,让正经人的清白遭污。
这两样她都不想选,她想晕过去。
可是她晕过去又实在不够意思。
思夏脑子发紧,想着说点什么时,那个婆子忽然哭道:“这是做了什么孽啊,好容易来一趟,却被当成打秋风的了,这要让贵妃知道了,要如何想啊!”
冯时瑛震惊,怎么和贵妃沾边了?国朝就只一位贵妃,便是刘氏,这位女郎莫不是公主?可这派头……不像呀。嗯,不像!
婆子斜着眼睛看,见他似是忌惮了,便继续道:“我家小娘子是贵妃亲眷,若是叫贵妃知道了小娘子被人轻薄,指不定要怎么伤心呢!”
思夏慌了,都怪冯时瑛的破嘴!她好心好意给人贺生辰,却摊上事了!如果不解决了这事,日后必定也没好果子吃。
她现在是冯素素。一咬牙,拿出在郧国公府处置人的架势来了,眯了眯眼,把声音弄粗:“放肆,不过是请了几个唱曲的,光天化日之下诋毁果毅都尉不说,还敢冒充贵妃亲眷,你吃了熊心豹子胆了?”
对面的女郎和婆子被这气势给镇住了,早就听说冯家小娘子与那些爱针线的小娘子不同,今日一看,当真不同。两人大眼瞪小眼,双双语塞。
思夏眼梢上扬,真有几分吃人的样子了:“方才,咱们已经见过面了,你们说什么做什么,我可记得清清楚楚!”
那两人均是一惊。
“来人——”
思夏头一次来冯家,做客做到当了一次主人。到底是装的,她心虚啊,若是没有冯家的仆婢过来,岂不是丢了人?
幸好,幸好此时有几个仆僮过来,冯时瑛便配合地朝他们挥手。几个人见自家郎君呼唤,连忙赶了过去,等着主人示下。
冯时瑛也不含糊,吩咐道:“这两人趁着家中宾客众多之日,欲行不轨之事赶出去!看在小娘子生辰之日,不需报官了,赶出去便是!”
女郎娇嫩的面容上溢出了无辜,婆子却急了,要反抗时,仆僮们已三两个将其揪住,又堵上了她的嘴,将人丢了下去。
冯时瑛觑了觑思夏,笑问:“怎么不进去?小雅就在里头。”
思夏面无表情,他得了便宜还卖乖,如果她不在这里而是进去了,今日他得落个禽兽的罪名。还是担心惹上了事,不放心地问:“那位女郎是何人?果真是贵妃亲眷?”
“不清楚!”冯时瑛说得云淡风轻,好像刚刚紧张的不是他。
思夏悔恨自己过来给冯素素送礼,没见到她的人,反而扮成了她的人,给冯时瑛解了围,自己却惹了一身骚。
她现在想想,那个女子有可能真的是刘贵妃亲眷,今日这种场合进了冯家的门,又胡乱转悠,恰到好处又死乞白赖地往冯时瑛身上贴,是真的想嫁给他,此事若能成,便是在给汉王挣了一条左膀右臂。
今日干了什么蠢事啊!思夏暗自一问。她得赶紧走,免得那个女郎再回来,若闹起来,把真的冯素素叫来一问,吃亏的就是她这个假的了。
如果是她想多了,那也不能再停留于此,不能真等着张思远来寻她。一次不守时,日后没脸张口单独出门了。
事情过去了,冯时瑛便不放在心上了,要给思夏引路带她去找冯素素,思夏却借口有事,和冯时瑛道别。
思夏帮了他大忙,又是前来给妹妹庆生的,怎么能让她空着肚子走,遂挽留,她却坚持要走。
冯时瑛无奈地道:“也好,改日得了空,某带舍妹去登门拜谢。”
思夏可不想再节外生枝了,忙道:“举手之劳而已,都尉客气了。”
冯时瑛笑笑,唤来自家下人送她二人出门。
思夏和宝绘谢过冯家的仆僮后便上了马车,出了冯家所在的街道,忽闻马声嘶鸣,“哐当”一声,油壁香车便撞上了什么东西。
车内,思夏和宝绘磕得头晕眼花。
宝绘捂着额头揉了揉,又挑帘望去,视线之内,有几个人围了车,那些人身后还跟着个婆子。她摔下车帘,急道:“娘子,是……是被冯家轰出去的那个婆子。”
婆子被冯家的人赶出来后颇为气恼,与她在一起的女郎却嫌羞,要回家去。婆子劝说她,今日见冯时瑛一面已不容易,他日再见,还指不定是什么时候,务必要把握住机会。
正发愁怎么再进去时,眼瞅着思夏从冯家宅子里出来了。
婆子与自家女郎来冯家,其实也带了仆从,只是没带进冯家宅子。今日吃了亏,事后感觉不对劲,冯家小娘子过生辰却穿得如此朴素?今日过生辰,怎么出了门?这人……是假的吧。
若是先把这人给拿了,之后再联系冯时瑛,还怕他爱答不理吗?
婆子看自家女郎羞红了脸,便让人先送她回去,之后带人尾随那辆车,越看越度笃定,就是假的。便加足马力绕到她们前头,截住了。
婆子冲着车厢阴阳怪气道:“今日冯家小娘子过生辰,怎么出来了?难不成是被赶出来了?”
车夫眼瞅着人多,便要扬鞭赶紧走。谁知,鞭子还没打到马身上,便被人攥住了,再之后,他被人拉开,只觉雨点般的痛在身上跳了起来,被揍了个头晕眼花。
听得一声“吱呀”,断定车门被打开了。
宝绘展手挡在思夏跟前,不卑不亢道:“天子脚下,公然截车,还有没有王法?”
那个人看宝绘生得清秀,一歪嘴,舌头顺着牙齿划了一圈,涎着脸贼兮兮地道:“王法?老子便是王法!”
说罢就登车抢人。
婆子凶着一张脸道:“狠狠打!”边说边往前凑,还撸起了袖子要自己动手。
宝绘惊得大叫,见人上来便转身搂住她。
她哪里是身强力壮的男子的对手,被拽了两次便与思夏分开了。男人将她随手一抛,甩给了身后人。
婆子一看,气道:“不是她!”想了想,又道,“反正是一伙的,先打一顿,往死里打!”
说完,听街角有马蹄嘚嘚之声传来。
其时车夫已被拳打脚踢到蜷缩住身子,这边,宝绘还没从地上爬起来,颊上已吃了婆子甩来的一巴掌。
婆子还要再打,一条鞭子正正打落了她的手。
她陡然吃痛,惨叫一声,骂道:“哪个混账东西这么不长眼,打到老娘了!”
马鞭是张思远随从扔的。随从迅速下马,将嚣张跋扈的婆子制住了,几个人忙住了手。
车上的思夏也被人薅下来,那人才一出车厢,已被张思远一脚踹歪了身子,再加一马鞭,将他结结实实地抽成了虾仁。
他宝贝着的思夏,舍不得动一根头发丝,那个人竟然在拉扯她,活腻了吧!
婆子惊魂未定,威胁道:“敢动当朝国戚,不想活了吗?”
思夏心说:完了,看来这婆子真是刘贵妃的亲眷!
她赶紧给张思远递了个悄悄话:“刘贵妃。”
张思远原本就在因为思夏被别的男子碰了而气闷,再听“刘贵妃”的字眼,天灵盖都要炸开了。一个冷目剜过去,婆子不妨打了个寒战,却强忍着不让腿抖,又神气地重复了一遍:“敢动当朝国戚,不想活了吗?”
张思远居然大方道跟她说了句话:“皇后亲眷称为国戚,你是哪门子国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