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素素再次来到郧国公府时,天已经开始热了。
思夏看她与往常面容不同,似是带着些不解,便笑着问:“呦,难得见你这样子,这是怎么了?”
看冯素素似是有口难言,便令屋中的婢女都出去了,只留了宝绘在屋中。这时,冯素素才凑到她跟前,低低道:“你可知我这十来日为何没来找你说话吗?”
“为何?”
冯素素气恼地坐在罗汉床上,气道:“家中爷娘训斥我玩疯了心,不再让我出门击鞠了。”
思夏饶有兴致地听着。
“这事起因还是在汉王。”冯素素道,“听人说汉王视人命如草芥,烂刑滥罚。打死了那日带去辋川击鞠长的两个随从。”
思夏心跳加快了。
张思远和汉王确实是表兄弟,然而这俩人打小就不对付,加上去年冬至前刘贵妃被太后禁足一事,汉王更是看张思远不顺眼了,在辋川击鞠时,他分明是在维护那二人,事后怎会将人打死?
“到底是人命关天的大事,有错当罚也好说,偏是莫名死了,这样一传十十传百,竟让御史台知道了。”
虽说汉王是亲王,身份尊贵,可也不能随便杀人。且这事还被御史台知道了,那群人张嘴如剑,下笔如刀,汉王怕是不好过了。
“御史台的人知道后,圣人也知道了,便命人去查了。”冯素素忽地拉住思夏的手,“你猜怎么着,那两个人身上带着伤,可并不致命,竟是自戕的。至于为什么自戕,并不知道。”
听罢,思夏的脑子打结了。那日在辋川击鞠场,汉王分明还是很顾着那二人的,当即处置了那两个人不过是面子工程,那二人跟着最受宠的皇子,定然舍不得死,怎会自戕呢?
“既然是自戕,那么这事和汉王无关了。”冯素素叹道,“偏偏有朝臣说御史台不问明事情原由便将此事呈至御前,有污蔑亲王之嫌。中书令明显偏向汉王,他说这种事纯属无中生有,说御史台居心不良。”
思夏揪紧了手中的帕子:“然后呢?”
“御史台的人说,他们自始至终也没说汉王随意杀人,不过是接到举告,觉着此事有关汉王声誉,事关重大不宜耽搁,遂将这件事呈到御前,为的是听凭圣人裁决,相信圣人英明神武会查明此事。现如今查明那二人是自戕,还了汉王清白。反而是被人说御史台作风不正,有意污蔑汉王,那真是冤屈了。”冯素素继续说:“御史台那群人最擅长挖人老底,就那个带头说御史台有污蔑亲王之嫌的朝臣险些被御史台挖出十八辈祖宗来,直叫那朝臣当场痛哭流涕险些触柱而亡。”
思夏真的慌了。因张思远堕马,汉王不好不表态,处置了人,事后那二人死了,朝臣和圣人全知道了,若是深究起来,会不会扯上张思远?
“那么,”她急急问,“这事到底是怎么处置的?”
“朝官嘛,难免会有口角之争。这事已经上达天听,圣人也不能不管。这事毕竟沾了汉王的边,即便是还了汉王清白,可圣人依旧训斥了汉王府的长史,命其对汉王多加劝导,对下多加约束,不要再让这种无中生有的事扰了汉王声誉。”
“就……就这样?”思夏不放心地问。
冯素素“嗯”了一声。
思夏还是蹙了眉,旨意上训斥了汉王府长史,可到底是汉王受了委屈,他能善罢甘休?
不待她细想,冯素素已叹道:“汉王出不出事都不关我的事,偏是家父知道了这事后,又知道汉王上月也去了辋川击鞠场的事,便详细问了我。原本上巳节小表妹落水已经让家父不满了,加上这件事,家父责令我反省了三日,还说日后都不许我到外头击鞠了。”
“为这事你便不高兴了?”思夏只能劝,“不到外头击鞠就不去嘛,你不是也说过,你家的私宅里有击鞠场吗?足够你玩的了。”
“私宅的击鞠场哪儿有外头的击鞠场热闹。”冯素素一撇嘴,“又不能人人都去。”
“有人陪你玩不就行了?”
“下次击鞠你还会去吗?”
冯素素每次都这样问思夏去不去,可思夏去了好几次也就同她打过一场击鞠赛。她怎能听不出来,冯素素是在问张思远去不去。
她怕是真的看上张思远了。
思夏抿嘴一笑:“你若邀请,我若得空,必然能去啊。”
她并未说完话,思夏却已经笑了,这么一看,冯素素是真的对张思远有意了。
冯素素点了个头:“那我们说好了,你改日一定要去。”
“好。”
冯素素又问:“对了,他好了吗?”
思夏故意问:“谁啊?”
“郧公啊!”
“哦。”思夏这一声拉得老长,随后又正经道:“好是好了,但医正说还要再静养几日。”
以前张思远同冯素素击鞠时可没这种事,偏是有汉王在,他便不好了,是以冯素素对汉王的印象越来越差。
不过,冯素素也听兄长说过,张思远一直在延医用药,只是没想到,他驭马持杖的风采之下,却能弱到如此地步。
她凑近思夏,低声问道:“令兄病了这么多年,是落下病根了吗?”问完之后,她便觉着不妥,她终究是女子,来打听一个男子的病情,还是私密的事,一时脸红了,忙改口道,“我是说,若他总是不好,我却总是央着他击鞠,便不好了。”
这话说完,冯素素就更后悔了,她明明想同他一起击鞠啊。
思夏看她说来说去像个也不与她兜圈子,只是照实说了:“阿兄有时会头晕,又容易失眠,睡不好觉,身子便容易疲惫,所以医正一直让他静养。”
冯素素讷讷地“哦”了一声,意识到自己反常,连忙接过墨玉手上的食盒,掀开来,取出一碟精致细腻的透花糍。这点心是先将上好糯米打成糍糕,夹入灵沙臛为馅,再将灵沙臛雕花,如此,在半透明的糍糕下可见灵沙臛的花形。
往思夏跟前一推:“我呀,看你的脸都圆了,可是就是想给你带吃的,你快尝尝。”
“要说我脸圆了,那也是有原因的,”思夏道,“还不是你每次都给我送两份,我给阿兄送一份,可他不吃,我又不忍浪费,只好全吃了。”
冯素素愣了:“他……一次也没吃?”
思夏惭愧地点头。
冯素素霍然起身,继而转着圈打量她:“是不是你贪嘴,根本就没给他吃?”
“你怎么知道我没给?”思夏也急了,对冯素素这种人软不得,只能硬杠,“你送我东西,我想给谁就给谁。我确实给阿兄送过,他不吃我也不能硬塞给他吃。你这么生气又是为了什么?”
冯素素抬手拍在案上,发出一声响亮的“啪”。
思夏瞪着眼睛:“怎么,你还要打我?”
“我打你怎么了?”
“你敢,我阿兄剁了你的手!”
冯素素“嗖”一下把手缩回去了。
思夏忍俊不禁,又体贴地问:“至于吗?很疼的。”
冯素素委屈地揉了揉:“……确实是!”
一旁侍立的墨玉并不上前,这些日子她已习惯了自家小娘子一反常态的变态。
冯素素不大好再逗留,今日败兴而来,败兴而归,又没把话说死了,约定下次再给思夏带吃食后才离去。
送走她,思夏一颗心又悬了起来,匆匆往静风轩而去,将汉王随从自戕之事说给张思远听。
语毕,她看张思远没什么反应,便只斟词酌句地问:“阿兄早听说了这件事?”
哪里还需要听说,这事就是他做的!不过是让人潜进那二人家中说了几种刑法而已,那俩草包就吓得或上吊或抹脖子。之后再传几句话,人们茶余饭后有了谈资,这话往御史台飘一飘,就好办了。
汉王有什么怨气冲着他来就行,击鞠场上,他的随从握不住月杖,害思夏的马受惊险些摔下来,张思远怎能当这事没发生!得亏是思夏没受伤,但凡她伤了哪里,这件事便不会只有这么简单了。
张思远知道思夏爱瞎想,这事还是不告诉她的好,遂道:“我每日要记着养病,要操心你,哪儿还有时间管别人的事?再说了,外头净是些风言风语,即便是听到了也以为是假的,谁还敢当做真的?既此事然已经落定,听听就行了。”
思夏却问:“那二人是否是被汉王处置的,我管不了也管不着,只是有些担心,那二人终究是在辋川击鞠后才出的事,汉王会不会因此记恨上阿兄?”
“他记不记恨我便不知了!”张思远轻飘飘地说。
即便没这事,汉王也是看他不顺眼的,还多这一次吗?再说了,这件事办得干净利索,且那俩草包已经自戕,早是死无对证了,谁又能挖到他这里呢?汉王如果没有蠢透,便不会用此事作伐,毕竟是他先责罚了人,若是深究,指不定会抖出什么事来。
记不记恨先放一边,他为今之计是要自求多福吧。
此时的汉王进了宫,先到紫宸殿内给圣人问了安,随后又去了皇后宫里问安,再之后才去了刘贵妃宫里。
他十数日不来,刘贵妃仿佛十几年没见过他一样,正经同他说了几句话后便开始心疼:“得亏这事宅家命人查明了,若是因此发起来,不知东宫的人会整出些什么泼天大事来。——也是你平日里不大注意,让那起子小人钻了空子。”
汉王府的规矩大得很,汉王府的仆婢稍有犯错,赶上汉王心情不佳时,那责罚便重了。
这事还是得怪长史魏适之。当日汉王说过不必责罚了,偏是魏适之不依不饶,同他讲了一堆大道理,连逼带气,他这才叫人动了刑。
这下可好了,没过两日人死了,汉王还被御史台的人给盯上了,府里的长史还受了圣人斥责……汉王越想越气,他一度认为那俩人是被魏长史给逼死的。
刘贵妃看得出来,圣人不喜当朝太子,最喜爱六皇子。圣人也知道,太子和汉王表面是君臣,私底下已经斗得狠了,但凡遇见个芝麻小事,都得往天大的事上整。
此次汉王的人受损,刘贵妃首先想到自然是太子,这十几日来,她恨不得太子的头风病再发作几次。
中书令也为前几日传出汉王视人命如草芥的话头疼。那次朝参,东朝的人个个就此事咬着不放,大有恨不得当场令汉王偿命的劲头。若是汉王得了个残暴的名声,就算是当朝太子不在了,新立储君也到不了他头上。
就算这事还了汉王清白,中书令依旧不放心。旁人不知,他怎会不清楚汉王本就是个爱玩弄人的主儿,吓也得吓死。若日后再生出这种话来,恐怕会削弱圣人的宠信。
中书攥了攥拳,看向了东方。
虽说汉王近期没怎么出门,也听了长史的话,可他却没闲着,让人去查了查,偏是查不出,气得咬牙切齿了几次,还暗骂了那两个废物。毕竟是废物,死就死吧。
然而因为那两人死了,魏适之便整日里像只苍蝇似的在他耳边嗡嗡个没完,先是让他不要耽溺在声色之中,后是让他亲近朝中大儒,远离那些个溜须拍马之人,再之后让他耐心读书习武……
汉王实在是受够了。
此次他来,是想求生母刘贵妃在圣人面前说说,将魏适之换掉吧。
起先刘贵妃没吭声,后来被汉王念叨着此事因他而起,且添油加醋说他不过是想击鞠,魏适之却劝阻。
国人尚武,即便没有战争,于武备上断不可废弛,魏适之此举,这分明有违圣人让皇子公主练习击鞠的初衷。汉王好不容易找到了一块可以击鞠的场地,偏是去了一次,魏适之说了一堆破理由,还责罚了那二人。那两人才说了句冤枉,魏适之便罗列那二人数条罪名,罚了他们,一准是他们吓惨了,这才自戕的。
一提违抗圣命,刘贵妃就气红了眼睛,再一想这是让汉王违抗圣命,她就坐不住了。
这还了得?
当夜圣人宣召,刘贵妃严妆侍奉,将汉王所说的话捡了几句说给圣人,又举着帕子落了泪,请圣人做主。
皇帝宠爱六皇子,给他择定的长史在人品和学识上都是上乘的,骤然说这话,还是有些不信的,然而他身为王府长史,竟让汉王府闹出这种事来,实属不该。汉王与长史不和,不及时止损,后果难以想象。
可是,皇子总不能换儿子吧。
于是,才被圣人训斥过的魏适之在五日后,又接了一道口谕。口谕上说,圣人体恤他家中有老母要侍奉,此次便准其还乡,官阶自然是加了一级,还赏赐了些布匹和金银。
魏勇看着二叔脸上纵横的泪水时,心里说不出的轻松,不枉他在汉王面前多次提醒他二叔一直惦记着家中老母这事。
二叔回乡,这下就没人管他了。
还没开心两日,魏勇便纳过闷来了,二叔的长史位不在了,谁还能拿他这个没有官身的侄子当回事?平日里送礼巴结的人也不来了,去酒肆里吃酒甚至还有人推搡他。
岂有此理!
魏勇思来想去,觉着这事都是张思远惹的祸。上巳节之前,汉王便和张思远不对付,自从上巳节遇到他之后,这倒霉事便接踵而来!连带着他自己都受了连累。
魏勇得好好想想,要怎么在汉王那边卖乖保住地位,待他稳定了,过后再收拾张思远不迟。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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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第二十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