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夏昨晚上冰敷了两个时辰的脚板才及时消了肿。今日下学后,看着食案上的碟碗,疑道:“我怎么不知道厨房新添了碟碗。”又看向张思远的食案,“阿兄怎么不换新的?”
“人家特意给你送来的吃食。”张思远不满道,“看看,这些菜,包括点心,哪样不是你爱吃的?满满当当摆一食案,像是我平日里不许你吃似的。”
思夏明白了冯素素的意思,边净手边笑:“左右这么多,我吃不了。阿兄若是觉着心里有落差,我分阿兄一半也是可以的。”
“别。”张思远道,“我可吃不起。吃人家嘴软,吃了这个必定要去击鞠了。”
“天暖和了,正是击鞠的好时候。今年开春的时候阿兄便说要带我去击鞠的,怎么这次倒不想去了?”
“我是说带你去,不是说同冯家小娘子一同击鞠。”
“击鞠是两队人马对峙,即便是阿兄带我出去击鞠,也不同素素一起击鞠,那也得同别人一起组队呀!”思夏捏起筷子,并不吃饭,只是一门心思地问,“阿兄,你为什么不去?”
张思远忽然道:“宅子里的人不算多,还有几个小院子空着,西边的小花园鲜少踏足,改日我们看看,改成一块击鞠场地好了,改日你叫上学堂那几个同窗,我还可以教她们,教好了,便省去了到外头击鞠的麻烦事。”
“啊?”
虽说郧国公府也是高宅大院,但并没有击鞠场。
纯安长公主善击鞠,圣人宠爱妹妹,扩建了公主府,设了击鞠场。思夏曾有幸得纯安长公主指教,但那时刚学会了骑马,尚且胆小,击鞠时害怕被球砸,愣是没在击鞠上成材。
后来她又被张思远逼着学,好不容易上道了,但关键时刻又走神,拳头大的球飞过来,她呆呆地把月杖当摆设。“啪”的一声,球被张思远的月杖打过去,她这才保住了那张脸。
再后来,搬来了郧国公府,只能约上三五好友去自家或者别人家的私宅里击鞠,自从去了一趟别人家的私宅,之后都被冯素素缠着。
大约是他不乐意被冯素素缠着,却又舍不得不击鞠,这才生了改击鞠场的心思。
“宅子里改击鞠场的事还是算了吧。”思夏道,“左右阿兄一年也玩不了几次,便不必折腾击鞠场的事了。若是有了击鞠场,日后阿兄娶了妻,再有了小郎君和小娘子,还要费心分院子。”
又是娶妻!
张思远捏起汤匙想往嘴里送一口粥,却被这几个字生生耽搁了。他将碗放下,抬眸看她:“平日里你也不喜欢击鞠,才刚也说了,我一年也玩不了几次,今年春日里便不去了。”
思夏睁着大眼睛,正正经经地说:“可是,去岁阿兄答应过素素,今年还要同她一起打的。”
去岁击鞠的时候,是那冯素素输了之后不高兴,同她组队的那几个人也气不过,好说歹说要与他来年再战。若是不答应,恐怕冯素素得说破了喉咙,张思远被吵得头疼,不得不应了。
其实思夏想过,纵然张思远击鞠次数少,可终究是喜欢击鞠的,那冯素素同样喜欢击鞠,出身高门大户不说,生得也是花容月貌,虽然性子上骄横了些,可对张思远还算识礼,是不是也像别的小娘子一样对他存了爱慕之心呢?
思夏为她阿兄的婚事就快操碎心了。若是冯素素成了她嫂嫂,总比那些个没见过面只知道匿名送礼品的小娘子强吧?若是张家和冯家结了亲,以冯素素和她的亲密关系,她要搬出去住的话,冯素素一定会帮着她的。
“你同谁交好不行,怎么偏是看上了冯家小娘子?她也不是每日都来给你送吃食,难不成就为了几口吃食,你把你兄长卖了?”
思夏不由笑道:“我这是不让阿兄失信于一位小娘子。阿兄八尺男儿,说过的话可不能不算话,否则会让人笑话。”
她唠唠叨叨起来没完没了,当晚的饭,张思远没吃饱,却被气饱了,为了避免耳朵磨出茧子,他应了。
冯素素将击鞠的日子定在了三月初二十,地点定在了辋川下的击鞠场。
辋川的击鞠场还是她兄长偶然发现的,与冯素素提起过,她便想在春日里去那里击鞠。
听闻辋川下的击鞠场是一位致仕高官在辋川建了别业,又买了一块场地专门为孙儿学习击鞠才修出来的。因那孙儿时常病痛,那位致仕高官认为击鞠场的风水不好,又被一位家财万贯的商户买下来了。
因国朝规定商人不许骑马,是以那家商户买下了击鞠场不过是通过骑驴来玩,终究没有骑马来的威风凛凛。
商人有钱啊,大把大把的通宝堆在库里用不完,他也愁。总想着用钱攀上达官显贵得些“特权”,听闻兵部侍郎家的郎君爱好击鞠,这便将辋川下的击鞠场白白送给了他,还送了些珍贵物件并万贯钱。
而那商户也得了不少好处,平日里能来此大大方方地骑马击鞠,还通过这位郎君得了几张弓和几把削铁如泥的好刀。
冯素素听她兄长念叨着兵部侍郎家的郎君,心说她和这位郎君见过几次面,同他妹妹还一起击鞠过。这便将击鞠的场地给定了,除了约上张思远,还叫上了她兄长的两个随从。
因今上下诏命军中之人练习击鞠,是以,她兄长是击鞠好手,随从也差不到哪里去。
汉王的人打听到了冯素素的身份,这简直令汉王精神一振。冯苏苏的父亲是左羽林军大将军,乃圣人心腹,若是汉王能得到这样的娘子,便是如虎添翼了。
魏勇知道了冯素素的身份后,差点吓个半死,加之汉王有将冯家小娘子收入府的想法,他连连打消了欺辱她的混账心思,反而是忙不迭地给奉承汉王:“六大王一表人才,心愿必定成真。”
汉王能打听到冯素素的身份,自然连她喜欢做什么也明了了,更是连她想在击鞠上赢了张思远也知道了。
虽然是天潢贵胄,可他终究是男子,得好好想想怎么约一个高门家的小娘子出来击鞠。
正当他冥思苦想之际,他的人前来回禀,说是冯家小娘子三月廿日要在辋川下的击鞠,还特意提到了要和张思远一起击鞠。
汉王才心说要与那冯家小娘子来个偶遇,可听到“张思远”三个字后仿佛吃了苍蝇。他内心一哂,抬手招过魏勇,魏勇附耳过去,听他说了几句什么。
三月二十那日,天晴得极好。在思夏的坚持下,张思远无奈地乘车去了辋川。
辋川位于蓝田县,隶属京兆府,区别长安城的两赤县,是为幾县。
因夏日炎热,长安城的达官显贵们在外城郭外寻找清净之地,城东的灞水、城南的辋川、樊川谷一带多别业,或依山或傍水,夏日里树樊景幽,是纳凉佳地。
辋川下有人设了击鞠场。场地下望如镜,一面设台,三面围栏,赤旗猎猎。台上坐着几个人,互相说着什么,台下的人或在挑马,或在看月杖。
张思远戴了条玄色抹额,穿了一件鸦青色窄袖圆领袍,腰束革带,青春之气扑面而来。然而,他看着那群人,心里就烦。再一看思夏,一脸得意,就她那破技术,也不知道她在开心什么。
“你今日要打吗?”张思远问。
“阿兄想让我打吗?”
“不想。”张思远看着晴好的天,摇头道,“不光不想让你打,我也不想打,在台上看看得了,之后我们回去。”
思夏:“……”
怎么现如今让他击鞠跟要宰了他似的?
她也不忙劝,左右一会儿看到了冯素素,有磨他的人。
今日虽是冯素素攒局,但也有旁人过来。思夏等人进场时,场上已经在比赛了。
台上的人少了一些,大多凑到场地跟前去看。一球放下,场上人双腿夹紧马腹朝彩球跃去,彩球在月杖下朝球门而去,遇到对方急急将月杖转向,两队来回争夺,彩球如流星一样飞来飞去,唏嘘声与欢呼声交织在一起。
思夏随着张思远在台上的位子坐定,扭来扭曲也没找到冯素素,怎么她还不来?她也无心观看场上情况,还觉着周边喝彩声与唏嘘声很烦人。
张思远侧目看她,头上的那缕乱发又散下来了,遮住了抹额,想要抬手给她别到耳畔,一想这是在外头,便又止住了。看她坐着没个踏实样,遂问:“你在找什么?”
思夏不假思索:“素素啊。”
张思远忽然说:“不管是谁,今日你一定要同我一起。”看她没回应,立马急了,“你有没有听我说话?”
“听见了。”思夏终于将脸转向了他,“只要阿兄不嫌弃我,我一定同阿兄一起。”
张思远这才觉着顺畅了些。
自从张思远击鞠赢了冯素素后,便有小娘子为了看张思远时常悄默声地让人去摸他的行踪,今日他来,自然也有小娘子们跟着过来,那些人到底没敢生扑,在一旁看着,不时还与自家婢女说上几句。
她们不敢上前,自然有人敢。
时人喜欢泡汤和狎妓,今日在击鞠场也有妓|女前来,大约是这击鞠场的主人太有钱了。
国朝能玩得起击鞠的人均是出自权贵之家,抑或是权贵之家的仆婢,这些个郎君狎妓颇有一手,今日在这里见到姿色艳丽之人投怀送抱,自然高兴,来者不拒。
国朝妓|女分宫妓、营妓、官妓、家妓和私妓。宫妓大多在宫中演艺,也有一部分居于宫外可会客;营妓是为军人提供声色;官妓为各级官员提供声色;家妓是富庶之人蓄养在家中的妓|女;而私妓则是不在教坊登籍之人。
妓|女除家妓外多居住于平康坊,除私妓外均有官身,不会轻易接客。也不知这些人是私妓还是击鞠场主人的家妓。
思夏也听说过平康坊是风流数薮、灯火不绝之地,然而今日还是头次见到男女无所顾忌地亲近至此,且在她身旁,难免有些不适。
更让她不适的是,其中有个人坐在了张思远身边。
张思远从不去平康坊狎妓,也不在家中养妓。他有好皮相,惹妓|女心痒情有可原,可这妓|女也太嚣张了吧。
张思远眸中敷了冰,偏是那人笑意盈盈,手上摇着一把团扇,这时半遮着白皙面庞,露出一只眼,目不转睛地看着他。
这毕竟是在外头,思夏恐怕他不言不语有失风度,遂道:“这里人太多了,我看不到,我们换个位子吧?”
偏偏张思远不肯走,给一个妓|女让位?不能够!
他看她没皮没脸的德性,熄了火气,和这种人较真反是自己无趣,于是语气不冷不热道:“娘子请自重。”眼神里却写满了“赶紧滚”!
那人得寸进尺:“今日到这里的人不是为了看击鞠便是击鞠,妾听说过郎君的本事,不知可否与郎君一起打一场?”
思夏内心滑腻腻的,明白过来那是一种叫做恶心的滋味,真是心疼张思远。她正发愁怎么给他解围时,抬眼看到了一个人,不,是灯塔!灯塔走向了她!
这边的妓|女觑了觑思夏,男装下的她文静、幽雅、还有股清冷的姿态,又笑道:“原来郎君喜欢这样的!”
“叭”的一声,一盏热水劈在了她脸上,精致的妆容和笑脸被热气笼罩了。
嚣张跋扈冯素素!
张思远见她取盏时便抬手遮住了思夏的脸,随后扭头,免受池鱼之殃。
妓|女惊恐地看着这个身穿窄袖翻领胡服,手持月杖的美貌女子,想要发作,却已被她言简意赅的骂镇住了——“滚下去!”
思夏透过张思远的指缝看,心里很是感激冯素素,她走得挺快,一步三跳上了台,一盏茶一句骂就给张思远解了围。
那人狼狈至极,看她身后跟着的人孔武有力,顿时没了理论的心思,又拿扇子遮了脸,逃也似的从台上消失了。
冯素素将月杖往肩上一扛,一副要去田里收庄稼的姿势,桃花眸子闪了闪,露出一口小白牙:“张郧公,下一场,如何?”
张思远回身,掸了掸衣衫上的褶子,刚要说话,冯素素已经又问了一句——“行不行?”
音中透着紧急,最后一个字音调上扬,大约拐出了二里地。
台上众人闻声看过来,张思远面容寡淡,却憋着难堪。冯素素将眼一横,问那群眼睛:“有谁要打吗?”
他们想打,但不会啊,会打也打不过她啊!是以,又把头转过去看场上了。
他人都被思夏劝来了,能不打吗?这光天化日的,又是可以男女混打的,人家小娘子都来相邀了,他不应的话估计冯素素得把台拆了。想着干脆让她一次,叫她赢了,日后好放过他。
“小娘子盛情,张某却之不恭。”
“那好,”冯素素这下开心了,“平日张郧公击鞠不带月杖,今日可是带了?”
“没有!”
“请取月杖吧。”冯素素做了个请姿。
“小娘子挑就是了。”张思远懒得动,心想叫她给他挑个最差的,最好中途折了,让他输吧。
“那怎么能行,”冯素素道,“今日是头次来这里击鞠,有些月杖怕是用着不顺手,还是请吧。”
左右都是得打,张思远太敷衍了也不好,站起了身朝思夏道:“你那根我也直接选了。”
思夏:“……”
这是真让她一起击鞠呀。
冯素素惊道:“我还没见过你击鞠呢,今日要开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