灿灿日光之下,一个十**岁的年轻人迈着方步朝这边走来。
年轻人头饰金玉莲花冠,身着紫袍,腰束玉带,天潢贵胄,气质极佳,如玉的容颜被左眼下的一颗泪痣一衬,竟有无尽的风流。此人便是圣人最宠爱的六皇子,汉王周见琛。
思夏看过之后,内心一哂,汉王这一副好皮囊倒是配得上他好色的名声。不免又暗自叹息,他能生成这有副玉颜,他生母的容颜也必定是错不了的,是以能得圣人多年宠爱。
因去岁刘贵妃被太后禁足一月,思夏总觉着圣眷正隆的六皇子会给他生母出气,那张思远必定会不痛快。
今日这是驱灾避厄来了?怎么像是招灾引厄!
冯素素那边还没个着落,绀青也留在了那里,她不好直接就走。再者说,赶上汉王过来,站在旁边的张思远却扭头要走,若是被汉王的人看见了,没什么也得让他们说出些什么来。
思夏可真憋屈。
汉王身后跟着十来个人,再之后,有人牵着马,在三五成结伴踏春的游人中显得浩浩汤汤。魏勇以及他的随从见了,连忙狗腿子附体,弯身行着叉手礼。
冯素素扫了他一眼,眼生。但从年龄和这魏郎君恭敬的样子上确定他是汉王。她不是蠢货,才刚与这魏勇废了几句话,耽搁了送小表妹回去的事,此时又来了人,再耽搁下去,恐怕真得让她害了病。
她迅速点了小表妹的两个婢女和冯家的两个随从,吩咐道:“将人小心送回去,再请个医者给看看。”
冯素素看也不看汉王,高声道:“表妹体弱,若再耽搁,闹出人命来,万年县衙可有的忙了。”
汉王的泪痣被日光一照,只觉整个人多了三分盎然,他颇有兴致地看着眼前精致容颜的小娘子,心里燥了,吐出来的话不由偏向了她:“自然是要将那位小娘子送回去的。”
魏勇没什么表情,魏家随从的心跳骤然加速了。
原本冯素素不想与人纠缠,可这情形不得不说上几句了。
她并不看汉王,而是嫌脏似的拍了拍手,墨玉适时递上了一方帕子,她擦了擦,再一松手,那帕子便掉进了水里。她忽然大张声势地“哎呀”了一声,演技不佳地装作娇滴滴的口吻:“这可怎么办啊?”
墨玉皱着眉道:“一条帕子而已。小娘子千万站得离边沿远些,这里人多,免得被人逼得滑下去,却被人说成不小心。人家可是汉王府魏长史的侄子。”
跟在汉王身旁的魏长史脸色黑了黑。
魏勇知道汉王是个见了美人走不动路的主儿,此时尴尬地立在一边也不说话,他的随从已吓得魂飞魄散,生怕冯素素说出是他们使坏的话来。
冯素素盯着魏勇道:“今个算是长见识了,上巳节出门一趟祈福驱邪,却碰上个汉王府魏长史的侄子,我看一定不是真的,怕是有人打着汉王的名号来欺压良家女郎吧。”
魏勇有些愣,他的随从就要给冯素素跪下了。
偏是冯素素还在继续说:“今日闹出来这么一桩事,还专挑曲江池畔,这么多人,这么多双眼,安的什么心?明摆着给汉王府长史抹黑,给汉王抹黑。也不知汉王知道后会怎么处置。”
说到这里,她终于看了汉王一眼,笑道:“这位郎君,您方才提到六大王,可是与汉王熟识?”而后叉手道,“妾非多嘴之人,只是有人打着六大王的名头做这种事,没准会被人说成是六大王授意。”
思夏在一旁津津有味地看着,冯素素是个有仇必报的人,她说出这一番话来,便是和魏勇杠上了。
魏勇脑子再不好使,也明白弃车保帅的道理,眼瞅着汉王和二叔的脸色极度难看,便剔除了嚣张气焰,忐忑道:“六大王,都是那两个随从故意挑事,还要拖臣一道下水,待臣回去,一定好生教训。”
一摆手,已经有四个随从将那两个鼻青脸肿的人堵了嘴,又左右按住,拽走了。
这时,冯素素才佯装恍然大悟,更是故作娇羞,赶紧给汉王行礼,还紧张兮兮地说她有眼无珠,不知六大王本尊,请他恕罪。
熟悉冯素素做派的思夏狠狠憋着笑,张思远却担忧地看了她一眼,将她扯到身后。那汉王看着一副正经样子,内里却恨不得搜罗天下好看的俊男靓女填满府邸,怎么好叫他看见思夏!
汉王被冯素素激得心头荡漾,如果不是在外头,恐怕直接握住那双行礼的手。他道了声免礼,笑道:“小娘子没见过孤,方才的话言重了。今日之事,孤会处置。”
冯素素皮笑肉不笑,又道:“想是六大王还有事,妾先告退了。”
施了个礼抽身便走,余光却瞥见了一旁的张思远,微有愣神,唉,到底还是让他看到了自己这副刁钻样子,真是悔死了。
一咬牙,抬腿离去。
汉王自然注意到了冯素素的举动,又看见站在冯素素身边的绀青走到了张思远身边,便眯了眯眼。
说起来,若不是张思远是他表兄,他一定想方设法将他弄进汉王府好好玩玩。可惜,他是他表兄啊,还是他一向不待见的人,更是他生母不待见的人,纵然张思远那张脸生得再好,在他看来,也足够厌恶。
幼时他常受张思远的气,即便生母刘贵妃宠冠后宫,也依旧不敢为他出头。今时不同往日,他不过是个无父无母的孤儿罢了,除此之外,还是个病秧子,再甩脸子试试!
“表兄?”汉王教了一声。从前在宫里都能与他笑脸相对,在外头更得表现出大度来了,面子还是要做的。
“六大王。”张思远与他见了个礼。
汉王在他见礼时斜了他一眼,却笑:“去岁冬至的家宴上,圣人说让表兄回府养病,我当表兄没力气出门了。”
思夏看不见汉王的面容,可从这句话中也能听出汉王这颗王八蛋故意旧事重提让张思远难看。
张思远平和地道:“圣人的旨意是让臣好好养病,臣怎么敢抗旨不好好将养呢?有天恩庇佑,出门还是有力气的。”
“表兄有了精神,那便太好了。”汉王知道他这表兄嘴皮子利索,也不想与他多做口舌争执,一指芙蓉园飞起的檐角,笑道:“二兄三兄在芙蓉园泛舟,我也要去。我记得幼时,赛舟还是表兄提议的,这便一同去吧!”
“六大王盛情,本不该推辞。”张思远不想搭理他道,“只是,臣还没好利索,出来大半日,该回去吃药了。”
“是吗?”汉王笑道,“表兄这么急着回去,怕不是急着回去吃药吧?”
“否则六大王以为臣去做什么?”
“表兄去做什么,我是不知道的。只是方才表兄的人一直帮着那位小娘子说话,而她才走了,表兄就要走,难免让人说成舍不得佳人了。”
汉王府长史狠闭了下眼,后悔没劝阻汉王出游。
张思远抬眸,正正经经地看了汉王一眼,他好色,便以为世上全是这般好色之人不成?
他左右看了看:“哪儿有什么佳人?”
汉王微微一滞,随后道:“表兄的婢女去帮的那位小娘子啊。唉,今日不巧了,让两个奴子扰了表兄会佳人的雅兴。表兄一直病着,若是因此事气坏了身子,便是那两个奴子的罪过了。”
张思远看他越说越不像话,一时也笑了,原本想说句“臣不敢夺六大王所爱”,可一想这样是将冯素素往火坑里推,怕是这句话说出口,思夏会埋怨他无礼,便道:“上巳节踏春是为了祈福驱邪,臣没旁的兴致。不过是从前击鞠时认识的,今日又看到了,以为她出了什么事。至于奴子有没有罪过,六大王英明,自有判断,无需臣多言。”
汉王又道:“这么说,表兄知道她是哪家的小娘子了?”
“不知。”张思远面容上依旧挂着笑,“若是六大王想知道,臣可以着人去帮着六大王问问,左右臣这里有婢女,问起来不会让人尴尬。”
汉王有些黑脸,用得着他去打听?可终归不能这么坦白地说出来,反而是将了他一军:“表兄说这话是何意?可是有拉郎配之嫌啊。”
听听,汉王的言行举止离不开俊男靓女。
一旁的魏长史面色很是难看。
张思远道:“看来是臣不会说话,臣的意思是,那位小娘子似是不大高兴,若是有人早日登门致歉,她大概会说六大王御下甚严。”
汉王的脸彻底黑了,魏勇的心跳得有些快。
“说了这么多话,臣都没力气了。”张思远鬼话连篇,他巴不得能和思夏在晖晖春光中多走走,可惜啊可惜,他看见汉王就心堵,遂说,“臣先告辞了。”
汉王盯着张思远离去,目光恨不得变成箭将他穿透了,这是嫌跟他说话费劲,几句话便没气力了?再看他身后那一瘸一拐的背影时,不免叹道,真是物以类聚,都是一群病病歪歪的货色。
魏勇在一旁瞎巴结:“六大王,可是着人跟着那位小娘子?”
不待汉王开口,汉王府长史魏适之已经狠狠甩出了一把眼刀子。
虽说魏适之待魏勇好,可魏勇还是很怕这位二叔的,被他二叔一瞪,当即打了个觳觫。
当日,魏适之侍奉好了汉王,赶着宵禁回家去,便将在屋子里优哉游哉听曲看舞的魏勇给薅了出来,让人将他按在了长凳上,亲自抡板子揍了他个凄凄惨惨。
魏勇怂得不行,连连求饶。魏适之边揍边骂:“你个小兔崽子,便是这般为六大王效力的?大庭广众之下招惹了人不说,还让人捏住了把柄,说话好你不听,给脸不要脸!”
魏勇痛得惨叫,好歹还有理智,知道抓替罪羊:“二叔,都是那两个人撺掇我,我没那胆子,二叔该是发落他们才对。”
魏适之又重重抡了一板子,魏勇又是一声惨叫,疼得冷汗直下。
“你还想要让人上前跟着,大白天的跟着个小娘子算怎么回事?难不成真像那张郧公所说的登门致歉?傻吧你,登门致歉不是坐实了罪名?平日里教你谨言慎行,该是劝着六大王一些,别学那一套妖妖调调,偏你就是不听!”
魏勇求饶,魏适之不光没心疼,反而下了死手,才十板子,他昏死过去了。魏适之知道他是装的,着人提了一桶水泼醒了,令人打足二十杖,再着人医治。打完了他,将那两个鼻青脸肿的人也打了一顿板子,还发卖了他们全家。
魏勇听到他二叔这则处罚后,觉着他二叔太可怕了。魏适之不过是想以此镇住这小兔崽子,谁知这小兔崽子不上道,竟恨起他二叔来了,暗下决心非要取代了他二叔,成为汉王的心腹,以后在长安城里要风得风,要雨得雨。
汉王此时正在府上左拥右抱,被一个颜色鲜艳的婢女喂了一杯酒,他喝醉了,眼神里浮现出了冯素素的面容,啧啧,简直是人间绝色。唇畔再度碰了酒杯,他打眼望去,那婢女并非冯素素,顿觉扫兴,抬手止住了丝竹管弦与歌舞,又令人退下。
近侍白齐上前一步,弯着身子请示:“六大王,可是要叫那几个年轻小郎君过来?”
汉王瞪了他一眼,白齐便不敢言了。思来想去,终于想起了他在曲江池畔的神情,斟词酌句道:“六大王与那病秧子有什么可说的。”白齐却开始奉承,“六大王乃天潢贵胄,受圣人恩宠,他不过是个空壳子国公,连个职官也不是,敢对六大王不敬,六大王教训他也是使得的。”末了还补充了一句,“左右圣人不喜他!”
说完这句话,白齐被汉王的冷眼给吓住了,惶恐地抬手在脸上扇了一巴掌,说了不该揣测圣心的话。
汉王勾了勾手指,白齐上前一步,跪地倾听,随即“喏”了一声。
不就是个小娘子吗,这事好办。汉王可是最得宠的皇子,势头压过太子,有些官员削尖了脑袋想把自家女儿往汉王府塞,便是当个侍妾都是好的,只要能沾上汉王的边就是万事大吉。
冯素素此时在家中照看着小表妹,看她入睡了,盘算着怎么样才能将魏勇揍一顿,想着想着便苦了脸,今日因为魏勇,张思远看到她要吃人的样子,会不会以后不愿意同她一起击鞠了?
墨玉不明缘由,宽慰道:“才刚医者说了无大碍,小娘子也不必忧心了。”她脸上闪过一丝担忧,“今日的事,毕竟与汉王有所牵连,他一向受宠惯了的,怕是会有芥蒂的吧。”
“他爱有没有!”冯素素轻“哼”了一声,“他的人欺辱表妹,我不过是以示惩戒,再说了,是那魏家郎君下令处置了人,便不干我的事了。”
“这倒也是。”
这次冯素素的表情更加落寞了:“今日在曲江池畔,我的样子是不是很吓人?会吓到他吗?”
墨玉纳过闷来了:“小娘子是说张郧公吗?怎么会呢,张郧公同小娘子数次击鞠,早已经熟了,否则今日不会让他的婢女去帮小娘子说话了。”
冯素素当即开心:“也是!”转了转眼珠,又道,“上次邀他击鞠时去岁初冬,他嫌冷,如今春日暖暖,我是不是能继续相邀了?”
不待墨玉说话,冯素素已令道:“你快去让厨房准备着,做几样思夏爱吃的菜和点心,明日送去郧国公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