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后十数日,应伯爵宅邸防贼似的,从早到晚大门紧闭。起初是玳安儿早晚来敲门扒户地叫,后来换了平安儿、来安儿,琴童儿、画童儿,甚至门子轿夫,西门府一干仆从跑了个遍,甭管是清晨还是傍晚,晌午还是半夜,没有一次能叫开的。到最后西门庆干脆派棋童儿蹲在应家门口堵人,可棋童儿年纪尚小,馋嘴贪玩,脑袋也不大灵光,每每张松拿块儿糖、使个花招儿,就能把他骗进屋来,好叫徐应悟脱身。
徐应悟不敢让自己有空胡思乱想,整日早出晚归,把自己忙得脚不点地。他决心离开西门庆另谋生计。想来想去,在这个愚昧落后的陌生社会里,他所能依靠的只有现代人的知识与观念,换言之,上千年的文明进步造成的“信息差”。
上回给西门庆治伤的事,令他对自己的“医术”有了些许信心。许多对他来说是常识的问题,比如细菌和病毒与人体疾病的关系,在宋朝人眼里无异于高深的玄学。有几十种常见疾病都是自限性的,靠着人体自身的免疫系统,病程发展到一定程度,自然会痊愈。单靠“医治”这些本来就没啥要紧的病,他就能成为一代神医。于是他找到一家与西门庆毫不相干的医馆,拜坐堂问诊的告老太医惠老先生为徒,学习一些传统医学的“话术”。
与此同时,他还没忘记他的蔬菜事业。目前清河县农副产品的结构化失调,究其根本,是由于人民群众对新鲜蔬果的需求严重不足。
需求都是创造出来的。电视机发明前,没有人“需要”看电视节目;地产商有了卖商品房赚钱的**,人民群众才渐渐产生了买房的“刚需”。
因此,徐应悟整理出两条路径双管齐下:其一,以医者的身份,逐步向下层群众普及蔬菜水果的“食疗”功能;其二,利用应伯爵的帮闲身份,在官商富户阶层游说洗脑,培养以食蔬果为荣的风气,拉动上层社会对蔬果产业的支持和资助。
这日,徐应悟在百惠堂磨了一天三七粉,到晚又去张大户家给他第三房小妾祝寿送礼,回到家时已是二更天。他问了张松的功课,洗漱完毕躺在榻上,静下来后才觉身心俱疲。
今儿已是第十六日。打三天前起,西门府的人就不来搅扰了。
西门庆终究还是放弃了。徐应悟其实无比失落。这货只用了十三天的时间,就看开放手了,可他却依旧耿耿于怀,夜夜辗转难眠。
半梦半醒间,那双含笑的桃花眼总在他眼前浮现,他甚至会产生幻听,老觉得有人在耳畔喘息呻吟。
“应二哥。”
“应二哥。”
“应二哥。”
这一声声的,令他恨得咬牙切齿,又想得抓心挠肝。叫的明明不是他徐应悟啊!
“应二哥!”
“应二哥!”
“应二哥!”
徐应悟猛地惊醒,这几声并不是幻听!
腿脚像有自己的意志,他几乎是弹跳着冲了出去。
来的并不是他想的那个人。
“哎呀,应二哥!”常峙节拽着他就往外走,“你这几日跑哪儿去了?出事了你竟不去?你就不怕他真恼了?”
“何事?西门府吗?”
常峙节咂舌道:“这话问的……你当真不知?!官哥儿没了!”
官哥儿,李瓶儿给西门庆生下的男孩。他出生第三日,西门庆得官副提刑。这孩子被西门庆视为福星,虽不是嫡子,却是西门庆眼中命里带贵的继承人。
徐应悟闻言瞠目一呆,继而抱头缓缓蹲下,懊恼得直想一头撞死。这些天光顾着躲那冤家,忙昏了头,竟忘了这桩人命关天的大事!
官哥儿得的虽是“绝症”,却并非不可避免。书里说他是被潘金莲训养的狮子猫抓挠惊吓而死,旧时金学家们认为这孩子死于“惊厥”。可“惊厥”只是症状,而非病因,底层的诱因,应当是猫抓引起的感染。
猫抓能引起什么感染?徐应悟记得书中对官哥儿临死前惨状的描述,“抽搐得双眼上吊”、“口中白沫流出”、“屎尿皆出”、“昏沉不醒”,最终在病发五日后“窒息而亡”。
这不就是狂犬病嘛!
虽没条件接种狂犬疫苗和免疫球蛋白,可假如能在刚被猫抓伤时用皂角、胰子等表面活性剂、大量流水冲洗伤口,是能大大降低感染可能性的。
原本徐应悟已“求职”成功,大可天天在西门府守着,一旦听说官哥儿被猫抓了,他便立刻去给他清洗伤口,有很大的机会能救这孩子。可偏偏前阵子他同西门庆怄气避而不见,心烦意乱的竟全忘了官哥儿这出儿!
如今孩子已然没了,即便他是穿越而来,也不能让时间倒流、死人复生。
徐应悟跟着常峙节一路走,一路悔得捶胸顿足。一条活生生的人命,一个原本有机会活下去的孩子,因为他的疏忽,就这么没救回来。他脚步越来越重,胸口像堵了块大石,呼吸都有些困难。
两人来到西门府门前,琴童儿正揣着手焦急地来回踱步。他抬头看了一眼,转身撒腿就往里跑,边跑边叫:“来了!来了!应二叔来了!”
常峙节扭头推着他胳膊肘嘀咕道:“这回我才真见着什么叫大悲无泪。嗐,既不哭,也不闹,鸦么悄儿把自己关书房里,水米不进,谁说也不顶事儿。到今儿第三日了,嫂子们听着里头没声儿了,怕人撑不住倒了,叫请应二哥来把门踹开。我这才知晓,应二哥你这又是闹甚么呢?你两个还有甚么事说不开?谢三哥不肯言明,剩下那几位比我还聋还瞎……”
正说着,谢希大甩着肥硕的膀子迎了出来,指着他骂道:“哎哟你个滚刀货死花子!我当你死哪条臭屎沟儿里了!你不来,谁敢踹他这门儿?他若有个三长两短,管叫你后悔一世!”
徐应悟心跳如鼓,吓出一头冷汗,闻言二话不说甩袍就是一脚。哐当一声巨响,整扇门板落地,徐应悟冲将进去,见西门庆只身呆呆坐在榻沿上。
他几日未曾梳洗理容,胡子拉碴散着鬓角,整个人瘦了一圈儿,颧骨都显出来了。最伤人是那双原本流光溢彩的眼睛,如今变得黯淡呆滞,直勾勾看着人却不聚焦。
徐应悟瞧见他这副模样,立时像被人当胸踹了一脚,心口一抽一抽地疼。
西门庆先是对他的出现无动于衷,几秒之后忽然反应过来似的,眼底突然涌出泪来。那对幽黑的双瞳,如同干枯多时的琉璃宝珠重又被投入水中,一下活泛过来。
“应二哥嫌我逾越造次,直说便是。何故如此绝情,只把人往水里火里推。”
徐应悟听了这话,瞬间心碎成渣。西门庆将脸埋在手心,趴伏在膝头闷声抽泣。徐应悟垂头杵在他面前,揪着心半晌说不出话来,哽了许久,才终于能开口:“对不住哥,我……”
“我不是你哥!”西门庆猛抬头,嘶声泣道,“回回非得我家死了人,你才肯来见我?!你恨杀了我,擎等着看我摧心剖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