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
盛愿目瞪口呆,微微张着唇,方才想赶他走的话,噎在了喉咙里。
少年摘了发簪后,青丝如瀑,垂到细窄腰身,手里还提着食盒,另一只手捏着药方,手足无措,一脸茫然。
尤其是见到他,那双无辜的眼睛,可怜兮兮,盛愿更是说不出口了。
原来这以毒攻毒之后的忘忧症效果,应在这了……
“果真是那毒的原因……”盛愿自顾自呢喃,她此刻也不知,该如何处置眼前这人。
人虽她所救,遗忘事情亦非她所愿。
眼前少年身份神秘,不知何时又会陷入深巷初见时,那般嗜血狂怒,要她性命。
她一撇少年干净脸庞,心下只觉得惋惜。
此人轻功了得,又长了一副好皮囊,可奈何是走火入魔。
她替他把脉时,隐约察觉,此种情况日久年深。
若不是今日好运遇上了她,想必此人深受病痛折磨,又负新伤,必定逃不过追捕。
如今死里逃生,却忘了归处。
可她一闺阁女子,亦不能收留他,只得问他。
“既然不能归家,阁下如何打算?”
少女方才沉默半晌,萧临深只见她的手心,握紧簪子,白皙手指无意识地在光滑簪身揉动。
他本看她的手,听得她发问,似有关心,抬头一刻,水汪汪的眼睛一下亮了,羽睫一眨,望向她。
“在下身份不宜抛头露面,这方子上的药亦是难寻,不知姑娘这可有现成的药材,助我恢复记忆?”
萧临深将纸张,又递回到盛愿身前,之前在韶光轩,盛云夕已同她提过他的身份。
他疑似北狄密探,想必盛愿一开始,对他有所防备,应是为此。
可是?他还是百思不得其解。
为何她会提前知道他跟踪她?她又是从何时起知道的?
“这方子上的药材,我也不曾备有。”
盛愿如实地告知,她从乡下入京,路途遥远,哪里都带得了这许多行李?
况且路上又不甚太平,还是花了好多银两打发人,才顺利抵京,这等珍惜药材,要是有,也当掉换盘缠了。
二人陷入僵持,一高一矮的身影两相对视,镜湖微风,夹杂湿润水汽,从二者之间穿过,发梢纷飞,分外寒凉。
萧临深犯了难,如今情势,和他当初所设想的大相径庭。
此行找她,可不是为了,这所谓的忘忧症药方,药方他早已交给属下。
他的目的,是为了得到盛愿手中,那能治他狂躁病症的毒药。
只是他不知此药名叫什么,单独服用是否能治病?她手上又有多少存货?
不然凭他的性子,又何必同一闺阁女子,如此迂回?
他得想一个万全之策,才能留在她的身边,获得他想要的东西。
“如今夜已深,我想阁下还同我呆在一处,不久便会被家丁发现。所以为今之计,还是自行离去,慢慢寻找药材吧。”
“若不然,此病不过四五日就能好,找个地方藏匿,对于阁下来说,并不为难吧?”
盛愿不再看他,下了逐客令。
眼前少年虽然因她所救后,才遗失了记忆,可她为了救他差点丧命,两相抵消,也够了。
如今她还被难缠的盛云夕,知道了隐秘,每走一步,都像在是在被遣回南平的路上,盛愿懊恼得很。
要是当初没有多管闲事,也就没有这些焦头烂额的破事了。
她有些气闷,转过头去,将要收拾鹅颈椅上开着的药箱,目光停在手中握着的海棠簪子,指尖微颤,神色惊讶。
这簪子,她是从那人手里拿过来的,如今他长发未束,也就是说。
方才她的簪子,竟然被他别在了他的头发上!
她见他之后只顾着防范,未曾留意他头上那簪子,竟是自己的……
一路过来,要是他招摇过市,这相府里哪个下人不知这是她素日里常带的簪子……
盛愿霎时转头,那少年仍然站着,双眸漆黑,看不清他的神色。
萧临深猝不及防迎上了盛愿这记狠辣眼光,他有些诧异,她为何突然用这种眼神看着他,像是把他当成了仇人?
“你……你这一路跟着我,没被下人看见吧?”
盛愿颤颤巍巍开口,问完她就后悔了,他是逃犯,又怎会轻易现身,是她多虑了。
她惊慌,只是怕这相府盯着她的人不少,毕竟她才回来,就连主母都在她房里塞了个丫鬟。
更何况整日无事,只顾盯着她一举一动的盛云夕。
今日是盛云夕病了,才无瑕顾及她。
萧临深自信冷哼,语调高昂:“在下的轻功,也仅仅只有被姑娘你,今日识破的这一次,而已!”
他咬牙切齿,像是盛愿如此发问,侮辱了他的脸面。
她尴尬地笑了笑,把簪子插进了自己的发髻中。
“既如此,在下有个疑惑,不知姑娘可否解答?”萧临深见缝插针,问起了困扰他已久的问题。
“不知姑娘,为何知道我在跟踪你?你又是何时知晓的?”
盛愿回过神,被他问得一愣,这要她如何回答?
师傅千叮咛万嘱咐,不让人知道这药还存于世间,她可不能泄露此事,思绪一转,就寻了个借口搪塞。
“我生来嗅觉灵敏,你身上血腥之气如此浓重,想不知道都难。我劝阁下还是寻个地方,好好洗刷一遍才是。”
她说完忙转身,免得被他瞧见面上的憋笑,蹲下收拾药箱,她还有正事,为盛云夕治病,挑选药材。
萧临深脸色一白,剑眉微皱,一双桃花眼里定住了震惊,他见她转过了身,悄悄地低头,靠近肩颈衣衫,深吸一口气。
气味清新,并无异常,甚至还夹杂着他这套衣服常熏的雪松香,淡雅质朴。
他分明换过了衣衫,又让属下上了药,哪来的血腥之气?可是她却言之凿凿,仿佛确有其事?
少年脸庞一丝懊恼,可从未有别的女子如此说过他。
上一次听见有人说他如此邋遢之语,还是小时候母妃的告诫……
难不成,真是他鼻子也出现了问题?
萧临深被她随口这一说,心中略有怒气,骨节分明的手,紧握食盒的提梁,恨不得此刻便回府换一身新衣裳。
木质盒子咯吱一响,引起了雪青的注意。
“这不是,二小姐房里的食盒吗?”雪青瞧见食盒侧方的标志,惊讶开口。
相府送给主子房里的盒子都专人专用,那少年手里拿着的,分明就是盛云夕房里的食盒。
“你,你还偷二小姐的东西!”
雪青当下认定他是偷窃,但那少年一言不发,并不反驳。
盛愿回头,只见少年站在她身后。
从下往上看,身躯挺拔,腰窄肩宽,尤其是这身看着不起眼,实际工艺颇为繁杂的黑色华服,衬得他气宇轩昂。
这气质,不像北狄那等风沙漫天之地来的奸细,倒像是盛京里这些天见到的达官贵人们,只是他更年轻。
盛愿想到此处,记起了少年昏迷时,胸口那枚云纹玉佩。
她无奈地摇了摇头,说不定这枚玉佩也是偷的,连同身上的锦衣,更何况盛云夕的吃食?
不然他一中了忘忧症,连家都不知道在哪的北狄密探,若不偷,如何乔装,又如何有力气,逃避追捕?
她本想拉住雪青,不让她多话,忽而方才回来时的小路上,响起了细碎的脚步声,盛愿抬头望去。
萧临深也是熟练地又飞身上了房梁,干净利索,没留下半分痕迹。
一时间,整个空荡的芙蓉榭,只剩下盛愿和雪青二人。
“小姐,原来他方才就躲在这……”
雪青歪着头看了一眼房顶,那人藏匿得极好,若非她知情,透过镂空窗格,看不清什么。
可隐藏处,一双发亮的瞳仁紧紧盯着她,一如她被他掐住之后,见到的兽瞳,明亮发狠,令人胆颤。
她忙收回视线,咽了口水,呆在盛愿身边,不说话,静静等待小道那头的人走过来。
如今是夜里了,内院少有人走动,这条路少见有人,是谁会来?
从方才盛愿回来时的路,一丫鬟的步伐快步赶近,远远见到盛愿雪青主仆二人,开口道。
“大小姐走得好快,奴婢都找不到您了,还好是赶上了。”
来者近了,盛愿才看清,是跟着盛云夕的丫鬟瑶珠,平日里她不常和她打交道,怎么今夜寻她?
“是盛云夕有什么事吗?”
瑶珠走近后,连身子都没蹲,敷衍地行了礼。
“我们家小姐要我来告诉大小姐一声,明日安远侯府宴会,我们小姐是必须要去的,只是那郎中说疹子明日好不了。”
“所以我们小姐要我来找您,让您今夜必须治好她的病,完好如初,她让您别忘了,二位小姐之间的约定……”
瑶柱说到约定,语气重且缓慢,分明是在威胁她。
今夜必须治好盛云夕的病,不然就要告状……
可盛愿又不是在世华佗,纵使手上有解药,要全然恢复,至少也要一天一夜的功夫。
如今要特效药,要她上哪里去找?
府门此刻想必也关了,她一闺阁小姐,也出不去。
即使是能派小厮出去买药,那街上的药铺,谁家还会开得这么晚?
这让盛愿有些难办,她眉头紧皱,看了一眼瑶珠趾高气昂的脸庞,更觉得泄气,只能翻看自己的药箱。
她脑子转得快,很快便从药箱里挑选了几味猛药,只是还差几样关键之物为引,她又犯难了。
盛愿急时,手里总爱捏着些东西,纤手指尖不知不觉,掐碎了好几瓣碎叶。
正当她出神,房梁上忽然掉下了半张纸屑。
飘飘忽忽地从天而降,稳稳地落在了药箱里头,
盛愿拿起,是她给少年的那张药方,只是,他撕去了几味药。
剩下的文字里,有的被他给划模糊了,才看几眼,她有些明白他的意思了。
“这房梁上,怎会有字条?”瑶珠不解,抬头往上望去。
雪青怕她发现那少年,忙打岔:“许是耗子偷了吃食,叼到了房梁上遗漏的油纸,你再看,小心耗子掉你脸上!”
瑶珠被她的话吓到,往后退了几步,不敢抬头。
见盛愿只是把纸条胡乱地丢在了地上,便不再关心这小小意外。
“大小姐可想好了吗?要是想好了,韶光轩会虚掩小门,今夜静候大小姐驾临,希望您不要让我们小姐失望,不然……”
她又特意加重语气强调,盛愿自然晓得轻重,冷声回道。
“回去告诉你们家小姐,今夜我会过去的。”
“那便好,既然无事?奴婢就先告辞了。”
瑶珠得了盛愿准确的回复,急着回去向盛云夕复命,撒手回身,才走几步路,就听见身后响起盛愿冷清的声音。
“等等!”
瑶珠停下转身,盛愿目光如炬,目不转睛地盯着她,让她有些发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