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管家同盛怀川一个年纪,倒是看着更年轻些,盛愿盯着他的脸,只见他脸上也显着错愕。
“大小姐。”贺管家识相地做了个揖,把路让给了盛愿。
盛愿上了台阶,站在了垂花门正中,真是说曹操,曹操就到。
她们方才谈论贺管家带来的人,究竟是不是师兄陆望,这下可好,没等来大师兄,倒是等来了贺管家。
只怕贺管家免不了要跟父亲说起,她深更半夜不睡觉,来父亲主母的院子瞎溜达来了……
“眼下已是丑时初刻,不知大小姐为何还在外头?”贺管家弓着腰,但神情严肃,素来内宅女子,可没有漏夜出门的道理。
盛愿清了清嗓子,低声道:“我睡不着,方才月色正好,我出来逛逛,不知不觉,就走到了父母亲院中。”
贺管家并未答话,他皱着眉,显然是不相信盛愿所说的话,并且看她背着箱子,又拱了拱身子。
“老爷吩咐了,白日里京城不太平,还请大小姐早些回去吧,夜已深了,老奴遣人送大小姐回去。”
他说罢,一脚便踢向了在一旁睡得正香的小厮,“醒醒,叫你看个门,怎困成这个样子,要是老爷见到了,有你好果子吃!”
他话音严厉,那小厮本困顿一下子被惊醒。
他晃着脑袋,揉着睡眼蒙眬的双眼,才看清眼前站着的两个女子,竟然是大小姐,他猛然地跪在了地上。
“小的该死,小的偷懒。”
盛愿见他跪下,也不说话,毕竟身旁站着的是父亲的亲信管家,自然有人管,无须她多言。
“你送大小姐回浮云居,路上又黑又冷,给大小姐多点一盏灯笼。”
他倒是细心,许是瞧见了她手里烧坏的灯笼,这才冲着下人吩咐。
盛愿打量着穿着简洁棉麻长袍,颇有些仙风道骨的贺管家。
听说他是从小跟着父亲长大的,只是她那时候太小,已然记不住他年轻时候的样子。
那小厮麻利地起身去准备东西,盛愿知道眼前贺管家定会同父亲说,今夜遇到了她。
盛愿也想知晓,贺管家送去的人,是不是陆望师兄,难道他真进京了?
“贺管家真是操劳,这么晚还为府中之事忙碌。”盛愿说着场面话,但却是她回京一月所见的真心感受。
大到宴会出行,小到换植四季花草,都得经过他这个大管家的手。
盛愿一看见账目,就觉得头疼,由衷地佩服能管家之人。
“大小姐谬赞了,老奴是陪着老爷一起过来的,为相府做事,为老爷一家做事,尽心尽力,是老奴的本分,不谈辛苦不辛苦。”
他说话滴水不漏,盛愿浅浅一笑,说道。
“我父亲这么晚也还未安歇,劳烦贺管家多劝劝他,身体为重。我该走了,还请不要同他说,我今夜来过了。”
“大小姐去过老爷书房了?”
贺管家一阵激灵,盛愿察觉他眼底一抹警惕,像他这种老成之人,除非书房里有要紧之人,否则不会有慌神的时候。
难道书房里的人,并不是陆师兄?兴许真是雪青看错眼了,陆望不过一介山野村夫,怎会被贺管家如此在意?
是她们两多想了,大抵京中无故友,才会心中迫切希冀那人是陆望师兄吧……
“并未,只是到了‘和光门’门口,见到父亲的书房还有亮光,恐扰公务,便回来了。”盛愿轻声一说,她说得迟疑,像是有顾虑。
贺管家见她踌躇,问道:“大小姐深夜而来,是不是有要事找老爷,不如我去禀告老爷……”
盛愿打断了他的话,她可不想这个时候再同父亲起争执。
同贺管家欲言又止,只是为了借他的口,向父亲隐晦地传达,她要去赴宴的决心罢了…
毕竟明日天亮,她就要坐上盛云夕的车,暗度陈仓。
第一次违抗父亲的命令,盛愿心中是忐忑的,但是她别无他法……
“不用,我真只是睡不着,逛着逛着便来了这而已。”
她浅笑着,五官延展成舒适的弧度,她不笑的时候看着清冷。
可若是笑起来,只让人觉得人畜无害,毫无大小姐的架子的少女模样。
贺管家也是难得见盛愿一笑,毕竟她回了京之后,不是愁眉苦脸,就是病殃殃的样子。
如今她笑起来,真有小时候的影子,他看着她的笑,柔和地嘱咐道。
“夜里凉,大小姐的身体还未好痊愈,还是赶紧回去吧。”他说着又往后一瞧,方才小厮消失的地方。
“叫这小兔崽子拿盏灯,半天还不见回来,上夜还偷懒睡觉,是老奴管教不周到了……”
“能者多劳,贺管家辛苦,也不是都能面面俱到的。”盛愿给了他台阶下,忽而想起他贺家近日有喜事,问道。
“我听说,贺管家的大公子,在外头经商,可是混得风生水起?”
贺管家一愣,脸上的笑意却压不住,叹道:“是老爷和老夫人仁慈,放了他们这些不中用的出去,是开了天恩的。”
可下一刻,他又叹起起来,“老奴铭感五内,可他们却不中用,不是读书的料,也就只能做些商人的勾当养活自己罢了。”
盛愿知晓他是谦虚,她回京后上街,可听说了,京城里他贺家开的酒肆,可是出了名的红火。
就连府中平日里宴饮的酒,除了招待稀客之外,也会用上他们酒肆的酒,只是次数不多,毕竟父亲也不爱在家中宴请别人。
“大小姐,贺管家,小的来了。”
他跑得踉跄,夜里冷,盛愿却见他跑得气喘吁吁,脸涨的通红,像是在夏日里跑腿般燥热。
“毛毛躁躁的,也不怕冲着大小姐!”贺管家又训斥了他几句,接着说道,“好生送小姐回去。”
“小的知道了,大小姐,小的送您回去。”
小厮在前头伸出手带路,盛愿冲贺管家点了点头,雪青在一旁扶着她的手。
三个人很快便径直走了进去,过了门,转了角,消失不见了。
贺管家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他们离去的方向,摇了摇头,便快步地冲着盛怀川的书房去了。
书房前,台阶青绿,正门匾额上刻着“玄同斋”三字。
书房之中,映入眼帘的是正堂书案之后,一副硕大的山水画。
画中青山巍峨,红日初升,横江波涛,水光潋滟,岸边绿柳成荫,两白发老者立于岸边。
渔夫提竿收着钓起的生猛鱼儿,樵夫肩扛柴火而过,往那渔夫手里送去一壶酒。
二人相视仰头大笑,像是恭贺对方晨起大丰,不虚此行。
正堂右侧是待客的茶室,茶案两旁放着书架卷轴,此时后边的窗关了一半,只留了一条缝隙。
茶案两旁,此刻正坐着两人,桌上供着一盆金菊,两盏茶杯中热气升腾,一旁的火炉煨着炭火,偶尔炸开,噼啪一响。
坐在正中的自然是盛愿的父亲盛怀川,而他的对面,是个面容清秀,举止泰然的青年。
来人穿着一身月白色鹤纹直掇,看着约莫二十多岁,脸上陪着一抹笑,温文尔雅。
他一只手放在案上,手边放着一把精心雕刻的玉骨扇,骨扇上隐约刻着“百桐”二字。
贺管家走进了茶室,只闻到茶叶的馥郁香气,冲着正在品茶的两人说道。
“老爷,您吩咐的事,老奴已经安排下去了。”
盛怀川手里捧着热茶,倒是没理会贺管家,挥了挥手示意他到外头候着。
“晚辈替师傅谢过相国大人了!”青年的话音低沉稳重,他忽地起身,双手抱拳,对着盛怀川鞠了一躬。
“你坐。”盛怀川放下了手中的茶杯,望着青年的脸,只觉得眼熟,待他坐稳,问道。
“陆公子是初次来京?”
青年一愣,谦虚地说道:“相国大人还是叫晚辈陆望吧,这声公子,晚辈岂敢担当。”
“若说初次来京,也能算得上是吧,晚辈已有数年不曾回京了,京中繁华不减,琼楼玉宇皆在,只是物是人非。”
陆望答得恭敬,见盛怀川的杯子空了,又俯身上前,替他满上新茶。
这茶是陆望从江南带来的今年的雨前龙井,这是他初次求人,又是漏夜前来,手头上唯一拿得出手的厚礼。
“原来如此。”盛怀川打量着他的动作,端起了杯子,再品一口茶。
眼前青年虽然年轻,可气度不凡,举止之间颇有学士风度,想必是个知书达理之人。
他又接着问道:“即是京城人士,不知家住何方,如今夜深了,可要老夫遣人送你归家?”
陆望双手置于杯子上,杯中沉底的绿芽转着弯,他轻声说道:“谢过相国大人好意,只是晚辈不想回去。”
盛怀川盯着青年平静的脸,愈发觉得他很像一个人,试探性问道:“你既然姓陆,想必德庆伯爵府,是你本家吧?”
陆望缓缓地抬头,他眼中满是疑惑。
从他进了相府,除了是百桐的徒弟身份,可未曾提起过德庆伯爵府……
盛怀川看出他的惊讶,笑道:“你不必惊讶,只是你的眉眼同德庆伯陆衡,很是相像。”
“听闻他有个儿子,桀骜不驯,离家出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