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瑞三十年盛京,金桂飘香,晴去雨落。
灰蒙蒙的雨雾之间,行人簇拥在巷子里水泄不通踮脚围观。
圆心之内,身着青色蝶纹云锦长裙的女子跪俯在地上,眼神悲悯,手上沾满血迹。
“小姐,您衣衫都沾上血了,我们快回去吧!”
盛愿低头瞧见新换的衣裙被血迹染得深红,只稍稍蹙眉,抬起小脸冲丫鬟雪青笑道。
“把那小孩的腿接上!我们便回府!”
雪青无奈摇头,左顾右盼,没见到相府的人,这才语气和缓。
“若非从宫里出来,主母柳氏和二小姐去了英国公府,这要是瞧见您当街救北狄战乱逃难之人,必定跟相国大人告状!”
盛愿撑着黏湿的地勉强站起,拎着药箱扶着雪青的手,环顾四周。
地上横七竖八地躺着几个人,手脚以及后背皆有新伤,像是刀剑所为。
她虽紧急施救,敷上了止血药粉,好歹止住了血,可若是不转移,任凭雨淋,他们亦活不久。
盛愿脸上忧愁又添几分,并非她不想救人,只是她才从乡下来盛京,初来乍到,人生地不熟。
虽贵为相府养在乡下十几年的嫡长女,可是母亲早死,父亲早已娶了英国公家独女柳氏,有儿有女,她就更无人问津了。
一月前,她尚在距离盛京千里之外的不毛之地南平,收到主母柳氏的书信。
信中言辞恳切,盼她回京团圆,她思来想去,便来了盛京。
雪青搀扶着盛愿走到一对衣衫褴褛的母子跟前,妇人脸上一道刀疤甚是吓人。
怀中小孩抱着破旧的拨浪鼓,右腿摆得方向奇异,看着生疼但他咬牙不出一丝声音。
“小姐,这孩子的脚?您觉得能接上吗?”
她只蹲下轻轻触碰孩子的脚,便被那腿折小孩往前一扑。
她措不及防往后一倒,白皙的手磕在参差不平的石板上,渗出殷红的血迹,滴落在本就脏了的青色衣衫上。
雪青赶忙上前拉着盛愿,冲着那对母子怒吼道:“你这小孩子怎么回事?我家小姐好心救你们?你们怎么可以如此对她?”
“哼?用不着你们这些人假惺惺的!”小孩子声嘶力竭,眼中含泪。
“我爹爹都死在北狄了,你们京里的贵人们忙着给公主过什么及笄礼,把我们全关在外面不给进来!”
盛愿听得这话垂下眼眸黯然,孩子此言不虚。
她今日着新装,正是为了太子殿下的妹妹安瑞公主及笄礼。
京中所有贵眷几乎都去了,宫里繁灯如昼,觥筹交错。
如今才从宫中盛宴出来,回府路上,却遇见了强闯进京,北狄边境战乱投奔京城的难民。
听贵人们说为了公主高兴,不让他们留在城里闹事,特意把他们全赶到京郊,不成想他们如此胆大包天又闯进来。
她往方才施救过的人望去,有死有残,想必他们身上的刀剑之伤。
应是负责京中城防的兵马司守卫大肆搜捕,不惜残害平民所为。
一想到此处,盛愿冷眉一横,忍痛爬起来,搜着药箱里的工具,直到找到趁手的木架,才冷静地盯着这对母子。
妇人眼神警惕,而小孩则撇过脸去,不看她。
“我要是不救你,你这腿废了,以后还怎么替你爹爹报仇?”
盛愿声音冷冽,她示意雪青上前帮她,就要绑小孩的腿。
小孩一听见父亲字眼,即便仍旧怒目圆睁,却不再抵抗盛愿的救治。
他疼地咬紧母亲丝薄的衣衫,愣是不出一声,妇人不免心疼,才抱着孩子的头,埋在怀中。
良久,盛愿拿着一沉甸甸的药包,递到妇人粗糙的手上,语重心长嘱咐道。
“这药你给他一天一换,细粉外敷,药材煮水送服,我能做的,只有这些了。”
妇人不再用审视的目光冷眼看她,感激之情溢于言表,才想说些什么。
身后一声响亮的马嘶声,打断了她,将众人目光吸引而去。
“东城兵马司查案,闲人速速退散,不然同罪论处!”
先来的军士盔甲铮亮,威风凛然,此话一出,围观的百姓四下散去,只留下一地受伤难民以及盛愿雪青二人。
回府时盛愿为了救人,假意下车闲逛,把相府随从及车都先遣了回去。
来人一行数十人皆身穿盔甲,原来是兵马司的人,不由分说将她们团团围住。
几人上前检查地上的人,粗暴翻动,似乎在寻找什么。
兵马司之人负责京城守卫,想来是为了这些闯进京城的难民而来。
虽说是安瑞公主及笄礼,可纵然她再不喜这些流民,又何至于让兵马司之人如此草菅人命?
盛愿站在一侧,清眸扫视兵马司之人,心生鄙夷。
远处传来一声中气十足的怒吼,“嫌犯找到了吗?他身受重伤,必逃不出这几条巷子!”
说话之人乃是东城兵马司副指挥使刘明,他骑着马匆忙而到,瞧见血泊之中站着一清丽女子,他从未见过,不禁疑惑。
“禀报副指挥使,并未发现嫌犯。这些都是闯进城里的难民,是否赶出城去?”
“碍事!全赶出去!”
副指挥使话音刚落,盛愿只觉得背后有人扯紧她的衣裙。
往后撇过头,竟是方才那对母子,眼神殷切,像是不愿被带走的样子。
盛愿本不想在大庭广众之下暴露她相府嫡女的身份,可如今为了保下这些人的性命,不得不利用相府的威名了。
她方想开口,刘明却骑着马耀武扬威近身。
他的目光在她身上流转,她略感不适,抬眸远望巷口,瞳孔一惊。
两匹上等雪乌骓威风凛凛,驶进了巷子,声音轰隆。马车车身富丽堂皇,并非寻常人家所能用得起的。
雪青脸色煞白,拉着盛愿,“主母的马车回来了,小姐我们快跑!”
可她身后却被那妇人紧紧拉扯着裙子,盛愿想跑也跑不动,眼见马车还未停稳,车里的人就走了出来。
“这不是东城兵马司刘明副指挥使吗?怎么在大街上拦着我家姐姐,意欲何为啊?”
盛云夕扶着丫鬟的手慢条斯理地从车上下来,满头珠翠,身上穿着宫里才赏下的织金锦缎。
虽十分显贵,却画蛇添足,像只花孔雀。
“姐姐?”刘明难以置信再瞧盛愿一眼,拿着缰绳,从马背上滑落。
他自是知道马车上的女子,为右相大人的千金盛云夕,可从未听说,她还有个姐姐?
“竟是相府千金,卑职真是眼拙,冲撞了小姐,还请小姐海涵。”刘明说完向盛愿抱了拳。
盛愿勉强点点头,他虽然道歉得利落,可他眼神里,并不似真有歉意。
盛云夕迈着婀娜的步伐而来,只见姐姐盛愿衣衫皆是血污,地上血泊一片,伤员数十人,丫鬟雪青还拎着药箱,便有了猜测。
“没想到姐姐从乡下而来,还懂得医术?”盛云夕此话阴阳怪气,直勾勾盯着盛愿。
“才在宫里用不入流的香料,巴结上户部尚书夫人魏氏,今天又在街上救人,真是贵人事忙。”
她话锋一转:“只是,父亲若是知道你身为大家闺秀,在街上抛头露面,浑身污秽,会不会生气呢?”
盛愿脸色一沉,自她回京一月,盛云夕明里暗里找过她多次晦气,每次都夹枪带棒,风吹草动都要闹到父亲跟前。
而父亲却只向着盛云夕,她这非一母所生的妹妹。
这几日,父亲话里话外,似有遣送她回南平之意。
若非盛愿回京心中还有一项极为紧要之事,她可不愿意受妹妹三天两头的闷气。
当年母亲之死众说纷纭,她虽年幼却把这件事记在心中整整十年。无数次写信给父亲想要回京,皆石沉大海。
如今主母柳氏主动邀请,她岂能不应邀?
父亲为何数十年把她们母女晾在不毛之地南平?哪怕流寇作乱,也不闻不问?
母亲当年惨死,为何他不追究?
一想到这些,盛愿虽心中澎湃,但面上平静如水。
她自然明白妹妹盛云夕如今所作所为,不过是忌惮她分走父亲的宠爱罢了。
既如此,那就成全她。她还要在盛京呆很久,才能查清所有真相。
她需要时间,她还不能回南平。
盛愿呜咽着掩面而泣,假装在盛云夕面前哭了起来,走上前挽住她的手。
“还请妹妹不要告诉父亲,我救这些人,只是听了那尚书夫人的话,我,我不想回南平。”
盛云夕杏眸打转,倒没有甩开她的手,只见盛愿手上血迹斑斑,她似乎也受了伤?
不过这名义上的嫡姐进京回府后,便是参汤不离口,一副风吹就倒的药罐子样,受伤亦是寻常。
盛云夕虽然对她不满,但还不至于推她一把,万一她将受伤之事赖在她身上该怎么办?
“你不想回南平老家,这与尚书夫人有何关系?她同你说什么了?”
“方才在宫里,户部尚书夫人曾与我言,圣上要广施恩泽,先救京里流窜的边境难民,还要派遣皇子替陛下亲征北狄。”
她凑近她故作神秘:“我听说,尚书夫人乃当今皇后堂妹,想必她的话不假。”
盛云夕一听不禁发笑,到底是乡下来的,这等消息都要听说?
继而眼神发亮,“所以你就想投其所好,救人落个好名声?好让父亲夸你,免得被送回南平?”
盛愿眼眸中噙着泪,像是被戳破心事,羞愧地低头。
眉眼却悄悄盯着盛云夕的反应,见她沾沾自喜,嘴角勾起一抹冷笑。
“姐姐真是用心良苦,既然姐姐受伤了,不如我替姐姐安顿好伤员吧,毕竟你刚回盛京,也不明白如何处置。”
盛云夕轻抚她的手背,转头吩咐雪青。
“雪青,好生送我姐姐回去,要是再伤着了,我就去告诉爹爹,把你撵出去!”
雪青行了礼,上前挽住自家小姐,离去之时,那对母子仍不放开盛愿的衣裙。
盛愿心中生疑,只得寻了由头,这对母子是南平亲戚前来投奔,这才将他们一并带走。
拐了一个深巷子,转弯处,盛愿悄悄回身观察。
见妹妹盛云夕利落地指挥兵马司的人转运伤员,听得两旁夹道百姓,夸赞盛云夕心善之声,便会心地往相府反方向走去。
雪青并不明白为何盛愿要往反方向走,分明再过两条巷子即可回府,只得耷拉着脸。
望着身前那对走得一瘸一拐的母子无神,越走越冷清,四下无人,甚是冷僻。
“小姐,我们把他们送到这,给点钱就走了吧,这里怪可怕的,万一……”
盛愿脚步停下,前头那对母子也停下。
她未等他们转身,说道:“此地远离兵马司的搜捕,我想你们应该安全了,我不想知道你们的真实身份,速速离去,今后不要说见过我。”
刀疤脸妇人抱着孩子转身,远远对着盛愿鞠躬。
她一脸郑重,“若妾身与孩子顺利脱险,必定不忘盛大小姐的救命之恩!”
话毕,妇人抱着孩子转身就跑,隐没在无人的深巷之中。
秋日里已无蝉鸣,只有开得极盛的桂花,花落有声,落了一地碎金。
盛愿揉着沉重的脑袋,今日发生了许多事,以她这副身子骨能撑如此久,精力早就山穷水尽。
才迈出去几步路,就重重跌倒在地上,不省人事。
手上才结痂的伤口撞在地上,霎时破裂,鲜红血迹顺着掌心蜿蜒而下,缓缓流淌在地上。
浓厚的血腥味道夹杂着桂花香,充斥着整条雨雾巷子,飘得悠远。
雪青惊呼一声,冲上去将要拉起倒在地上的盛愿。
耳畔风声突鸣,雪青脖颈却突然被一只大手掐紧,她喉咙艰难上下翻滚,整个身体被抓着腾空而起。
她勉强挣开双眼,窒息感逼得她满脸通红,眼前一片昏暗,眼角余光。
侧身只瞧见一个头戴黑帽,身长八尺有余的魁梧的黑衣人。
帽沿下眼睛像是暗夜里狩猎的兽瞳,明亮却猩红,仿佛一头狂暴的猛兽,失去了理智。
“放……放开我……”
她拼命挣扎,却无济于事,那人松手,雪青霎时倒地,在意识失去的下一瞬。
黑衣人蹲下,粗暴地抓起盛愿白皙稚嫩的手,垂涎若渴地冲着血液渗出之处,咬了下去。
“混蛋……小……小姐……”雪青咬紧牙关,不甘心地昏了过去。
盛愿梦里是数以万计密密麻麻的虫子,张牙舞爪向她涌来,一点点被虫子淹没,她躺在血泊之中被撕咬,窥不见一丝天光。
下一瞬,她被痛楚惊醒。
一睁眼,雾蒙蒙的视野里,仿佛一堵黑色城墙的怪物跪在她脚边。
长袍之下手掌宽大,指节分明,将她的手紧紧抓着抵在唇边,薄唇嘴角挂着暗红血色。
盛愿感到体内之血悄然失去,猛地抽手,却被那人警觉,稍用劲,就将她整个人扯进他的怀中,近在咫尺。
她才看清眼前之人并非什么嗜血野兽,而是一个相貌俊美的少年。
剑眉凌厉,闭着的眼眸狭长,眼睫如墨羽点缀,鼻梁挺拔似山岳,少年灼热的呼吸喷发在她的指间,贪婪地吸食着她的血液。
这还是她第一次与一个年龄相仿的异性如此亲近。
她有一瞬的错愕,她曾见过此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