含璎转身一看,是个眉清目秀的年轻男子,穿身淡青襕衫,瞧着与周从寄一般年纪,听声儿似是成亲那日,帮着张罗的史连舟。
史连舟走过来,先朝含璎一拜,“嫂嫂,在下史连舟。”
含璎笑道:“前日有劳史郎君了。”
史连舟口中说着“嫂嫂客气”,一面动了动鼻翼,看眼宝葵,这便是肥肉包子?闻着怎这般香?
宝葵早缩在灶台后了,默不作声地啃着包子。
含璎捧起柳条笸箩,“自家蒸的包子,史郎君尝尝。”
史连舟一脸狐疑,自家蒸的?岩宁县里,除开家中请了厨子的,还没听说谁家能自己蒸包子的。
周宝葵的厨艺他见识过,吃不死人,她若蒸得出包子,他史连舟三个字倒过来写。
小嫂嫂是游家的小娘子,养得娇滴滴的,一瞧即是十指不沾阳春水的。
史连舟的目光落在阿豚身上,莫不是阿豚?
阿豚终于将包子咬破皮了,急不可待地咬出个小月牙,一面嘶嘶吸着气,一面在笸箩里抓了个包子,塞给史连舟。
“连舟哥哥吃,嫂嫂蒸的。”
史连舟接在手里,一脸惊诧,“嫂嫂做的?”
含璎应了一声,将竹篮搁在一旁,往蒸盘上放第二锅包子。
回过身,史连舟已三两口吃完了一个包子,也不怕噎着。
“素包子这般香?”
宝葵往灶膛里添柴,一面小口地啃着手里的半个包子,嘀咕道:“里头搁了肉渣,史郎君没瞧见?史郎君不是瞧不上肥肉么?”
史连舟瞄了眼宝葵,讪讪一笑,“方才吃太快,没留意。”
又问含璎,“嫂嫂,包子馅儿当真搁了肥肉?”
含璎解释是熬过油的肉渣。
这肉熬久了的,还带点焦香,与矮黄菜一拌,相得益彰,香而不腻。
阿豚吃完一个,眼巴巴地看了眼架子上的笸箩,却是抿着嘴,不提再吃。
史连舟还道他人小,够不到,正想替他拿一个,被宝葵瞪了眼。
“他昨日积食了,不可多吃。”
史连舟忙收回手,这时才想起将院外的仆从叫进来。
“家里柿子熟了,吃不完,给你们捎些。”
那仆从背了只箩筐,熟门熟路地送到前厅,除了柿子,还有一布兜今岁的新米,连米缸都找得到,显是常来周家。
含璎看在眼里,拿纱布包了几个包子递过去,“史郎君带些给家里人尝一尝。”
“多谢嫂嫂,”史连舟没客气,收了包子,叹道,“嫂嫂这手艺,就是开铺子也成,这包子比我在都城吃过的菠薐果子馒头都好。”
含璎没谦虚,她这厨艺承自阿娘,便是不及阿娘,赖以谋生不在话下。
周从寄瞧着不喜与人来往,想必与史连舟交情甚笃,否则成亲那日不会叫他来帮忙。
夜里回房,宝葵又露出昨晚欲言又止的神色,含璎心道还不如早些说开了。
“宝葵有话要说?”
宝葵压低嗓音,凑到她耳旁,“嫂嫂,夫妻须得同房才生得出孩子。”
含璎拿梳篦顺了顺搭在身前的发尾,故作镇定地哦了声,“你怎知道?”
宝葵在床沿坐下,支支吾吾地解释了几句,原来是常在河边洗衣裳,从那胆大嘴碎的妇人口中听来的。
堂屋传来开门声,是周从寄回来了。
含璎一脸为难,小声问:“我与你哥哥才成亲,一成亲便得生么?”
“这倒也不是,”宝葵憋红了脸,似乎极是难以启齿,“我、我听大娘们说,夫妻不在一处,容易生分。”
含璎不以为然:“家中拢共这点大,不过隔了块板壁,如何就生分了?”
宝葵显是听了不少,吞吞吐吐道:“男子天性喜亲近女子,若长久不亲近,易生二心。”
含璎暗忖周从寄不似喜与女子亲近,“没那不喜亲近女子的么?”
宝葵点头,掰着手指道:“一则身有隐疾,二则在外觅了姘头,三、三是好男风。”
含璎梳发的手渐渐停了下来,“兴许男子心里有旁人呢?”
“男子与女子不同,便是心悦旁人,亦可与他不喜的女子亲近,”宝葵顿了顿,小声道,“听说男子以为吹了灯烛,黑灯瞎火,一个样。”
含璎慢慢变了脸色,“宝葵,往后换一处洗衣裳,莫与她们一道了。”
宝葵心口一紧,“莫不是哥哥他……”
“你哥哥他好着呢,”含璎没叫她说下去,“我、我们不急着生。”
她尚不知周从寄究竟如何,怎好在旁人跟前胡乱编排他?便是他妹妹也不可。
只是日后少不得想法子试探一番。
宝葵略有些失望:“我还想做了姑姑,替哥哥嫂嫂照看小侄子小侄女呢。”
含璎讶异道:“一个阿豚还不够你看的?”
“阿豚长得快,很快便不用人照看了,”宝葵想了想,又道,“阿豚也能帮着照看呢。”
含璎没想那么长远,听她提起生子简直吓了一跳。
“两间房四口人,已住得挤挤挨挨,再多一个,如何住得开?且家中余债未清,那幼儿张嘴落地处处要使银钱,怎有余钱养?”
宝葵听得心事重起来,恨不得觉也不睡,立时出去赚些银钱,“明日我便去学做绢花。”
含璎问:“你的嫁妆攒得如何?”
宝葵慢慢伸出两指。
含璎眉一挑:“二十贯?”
宝葵赧然摇头,“两贯。”
含璎:“……”
“你哥哥呢,给你攒了么?”
宝葵仍是摇头,“哥哥不过一面读书,一面做些散碎活计,先是还阿爹欠的债,养我和阿豚,这回成亲又用掉好些,怎还顾得上我。”
含璎故意道:“你哥哥如今娶了我,还得养我,更顾不上你了。”
宝葵神色一黯,“我懂的。”
含璎起身走到桌前,放下梳篦,听庭院里有水声,支起窗扇,往外瞧了一眼。
周从寄背对着她,站在灶台旁,不知在木盆里洗什么。
宝葵道:“哥哥的衣裳一向是他自己洗。”
这人倒蛮勤快,含璎正想开口,周从寄背后长眼似的,忽地转过身,吓得她手一松。
窗扇啪地一声合上,险些夹了她的手指。
“嫂嫂没事吧?”
含璎摸摸指腹,摇头,“你哥哥比你年纪大,无须你操心,倒是你自己,好好攒一攒嫁妆才是。”
宝葵听着在理,应道:“我自己攒。”
含璎原意是叫她多想着自己的事,没工夫瞎想,管她和周从寄,这会儿瞧她委委屈屈,怕话说重了,惹她伤心,因而补了一句:“你哥哥定也打算替你攒,只不知几时能攒够了。”
奈何宝葵主意已定,“哥哥养着嫂嫂就好。”
含璎暗自好笑,她哪里用周从寄养?
他一个书生,除了读书写字,有些力气,不会旁的,靠书塾那点束脩、做些零碎活计,如何养得起她?
养家还得指着她。
夜里含璎做了个梦,她在县城开了间小馆子,从早到晚,食客如云,银钱如水,几只大木匣子全装得满满当当。
早上睁眼时正急着四处寻新匣子装铜板。
日出三竿,宝葵早出门洗衣裳去了,阿豚亦没在,许是随宝葵出去了。
含璎洗过脸,在锅里拿了个热包子,刚咬一口,见周从寄领着阿豚从院门外进来了,手里拎了两个封了红纸的油纸包。
他早出晚归,成亲这几日连顿饭都没在家吃过,今日怎还在?
周从寄叫阿豚进屋,走过来,对含璎道:“时候不早了,吃好就出门吧。”
含璎疑惑地眨了眨眼,没想起曾与他说过去哪处。
周从寄奇怪地看她一眼,提醒道:“今日归宁。”
含璎哦了一声,想起似乎曾听巧果提过三朝回门的风俗。可她与大伯母已闹僵,还回去做什么?
“不去。”
周从寄问:“为何?”
含璎扭过头去啃包子:“我与大伯母吵过嘴。”
成亲那日游成器没背她上轿,周从寄看出里头有事,她不说,他便没问,原来是与游夫人闹过。
大喜的日子,若非不得已,小娘子断不至与长辈吵嚷起来,多半是游夫人做了什么,将她惹恼。
周从寄垂眸看着她饱满的一侧面颊,她看似娇气,不饶人,却非那等一味刁蛮任性,不讲理的。
只是女子终究不宜与娘家断了往来,她不去,便是她失礼在先,给游家拿了把柄。
含璎何尝没想到这一点,只心里那口气不顺,再者三姐姐也嫁出去了,游家没甚叫她牵念之人。
“不想见你三姐姐?”
含璎听他一问,怔了怔,三姐姐今日也回门的。
转头一看周从寄,却趁机试探道:“可是夫君想见三姐姐?”
周从寄眸光渐冷,眉心微微蹙起。她说要与他长久,却抗拒与他圆房,未必不是存了留条退路的心思。
若然如此,日后她和离另嫁,还须从游家嫁出去,若图一时之快,与游家闹僵,届时如何收场?
他原是一片好意,为她着想,怎料反被她曲解。这回若含混过去,往后再提起,又免不了揪扯。
思及此,周从寄直言道:“四娘子与我成亲乃是权宜之计,尚未圆房,他日四娘子若另觅得良缘,恐怕还需劳烦游家送嫁。”
含璎翻了个白眼,险些气笑,“周郎君倒是说说看,成了亲的妇人如何另觅良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