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亮的音色刺破沉闷,嗡嗡的交谈声骤然停下,十几道目光齐刷刷射了过来。
女子剑眉微挑,眼睛瞪得浑圆,水灵灵的,很是天真烂漫,好似当真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陆千景头有些疼,她不理解怎么一遇上这个人就是这样,事情似是又要朝着烂透的方向发展,这人就是等她玩命一样折磨江映才肯罢休。
可惜她一点都不想在这个地方把江映怎么样。
场合实在不对,在坐大多都有品级在身,其中几人身份还不简单,沉稳得不行,骤然看见县主使性子吵闹,都仅反射地瞥一眼,又低下头,全然不会像在大街上那样围过来。
气氛严肃得像公堂。
“赵清如!”
主座旁玉冠束发的年轻男子黑沉着脸,盯着这边远远呵了一声,和正中那个大官交换了个眼神,踏着大步急速走到这边,风度翩翩立在一旁,手上动作却丝毫不含糊,猛地在女子后脑敲了一下,“还闹就出去。”
赵清如抱着脑袋,厌烦地推了男子一把,“知道了,知道了。我待会出去还不行吗。”
男子抱着拳对江映道:“这位大人,实在对不住,舍妹顽劣,言辞不当。”
江映忙回了个礼。
赵清如嬉皮笑脸,“哥,谁让你腊八那晚不跟着我,你什么都不知道。”
兄妹两折返回去,仍旧围着中间那人转,他们管那人叫“叔叔”。其余人则不轻易与他们搭话,仅有的几个侍女都跟在赵清如身侧,赵清如还冲着沈彦启叫了几次表哥。
赵是皇姓,三人身份昭然若揭,中间众星捧月、威仪赫赫的不是大官,而是肃王次子安郡王,两兄妹是他侄儿。
若是世子没死,这次理应是世子过来,不过也说不准,世子多半不会对安抚民心抱有兴趣,他从前来顺州也只是来找谢诚宴饮玩乐。
安王与他兄长可谓天壤之别,因此先帝在世时格外喜欢这个堂弟,早早赐了郡王爵位。
也就这位爷性子宽和仁厚,尤怜百姓,这下世子一死,安王就匆匆带了人手物资赶来,多少有些终于得偿所愿的急切:世子还活着,他多少要收敛锋芒,不让自己风头盖过兄长,现在压在头上的大哥死了,他终于不用顾忌谁的脸面,放开手脚做自己该做的事。
陆千景寻思着那兄妹两大约也是他带着长大,要算起来,他们亲爹也没死几个月,两人神态松散自在,浑然不见哀色。
神游间,她已经跟着江映走到安王面前。
“下官翰林院江映,见过王爷。”
安王手中持卷,眼睛从书册里挪出来,沉沉扫了江映一眼,目光不偏不倚落在江映身上,没有半点斜溢,完全是在正常不过的打量下级的眼神。
陆千景却从头顶麻木到了脚下。
这个地方虽算不得正儿八经的衙门,但带着个女子过来就是不合适。
她只听说过胆大又好色的官员喜欢让婢妾扮成书童,悄悄地带进官署。哪里像她光明正大,钗环彩裙一样没少,要是头顶开个天窗,让光照进来,她一定亮得扎眼。
她突然有种作茧自缚的痛感,这身繁复的装扮还是她早上故意为难江映,让他一件件反复挑选出来,换句话说,是她自己选的。
陆千景快要死了,她心跳得极快,江映行过礼,安王却不接话,她总觉得安王的怒气要掀翻屋顶。
安王终于开了金口:“你今年二十岁?”
“回王爷,是。”
安王松着肩头,眉眼张了张,满脸堆积的疲倦似是轻减几分,皱纹都淡了些许,“景和元年的进士?真年轻啊,你和我这侄儿一样的年纪,他到是不如你。”
被人这样毫不客气地点评,赵睿分毫不生气,反倒扬起笑容,“我当然不敢同他们比。”
叔侄两人之间的互动极其微妙。让人一时不明所以,几个近侍动作都有些凝滞,心中惊悚至极,无人知晓安王摆的是哪一出。
方才那么多官员进进出出,他都不假辞色,看一眼就算作回应,哪就像现在,好似成了个街头蹲坐的大爷,看到孩子散学,指着自家孩子,客气又虚假地说不如旁人家的好。
江映平静道:“王爷谬赞。”
他说完就一手抱着一沓卷宗一手拉着陆千景,挑了个僻静角落,一语不发,埋头就开始批阅。
陆千景心情还是无法平复,她看江映的神色,一点都没有“谬赞”的意思,就差直说“本就如此”。
别人皇室宗亲把身段放低,他真就踩着台阶下。但似乎回什么都不合适。
陆千景手心被人攥得久了,冒出了热汗,不止是手心,身后早已浸了汗水。
刚进来时难熬的心情已经没了,有安王在,谁也不敢大声说笑,哪怕是谈论公事,也把声音压得极低,更不会有人无聊到盯着她看。
方才赵清如挑衅,安王客套地拿江映与自家侄子比较,已经算是难得的波动。
取而代之的是不解,难道就因为赵清如呛了江映一句,她叔叔哥哥就要替她找补?
那对叔侄对沈彦启都没那么热情。
陆千景的坐姿一直没变,她觉得今天自己根本不该过来,她真的不想和江映说一句话,但她发现几乎每一次都是她先忍不住。
她好想问啊......脑中胡思乱想,又想到江映晨起时就由着她乱来,想穿什么就穿什么,他明明知道要去哪里,就是不提醒她。
他一定是想看她出丑。
陆千景突然起了掐死人的念头。
江映若有所感,回头瞥见白皙的脸,上面就一点红唇有颜色,花瓣一样微微张着,目光染得几乎化成一滩水,就落在他脸上,这一次在他看过去时躲开,乖巧得不行。
如果在别的地方还能亲一下,他喉咙有些干涩。
江映就静静看了她好半晌,早晨无缘无故涌现的隐忧刹那间重新漫上心头,他惊觉陆千景似乎一直呆呆的,一具躯壳里好像没了魂魄。
他记起这股不安从何而起。
还是那段年月,好似常年寒雾笼罩,父亲早逝,他母亲也疯了。
六亲缘薄的咒骂声比从前更大了,只要见到他,那些人就只会说一种话。
“他命硬,克父克母,都离他远点。”
诸如此类的话他听听也就过去了,一群鄙薄无聊的人,整天只知道关心些鸡零狗碎的东西,他们说了什么,他根本不放在心上。
慢慢的,族中兄弟都与他隔得远些,活像他真的能害死他们一样。
看着他们憎恶又惧怕的眼神,他还会觉得好玩,最狂妄自负的时候,甚至会嚣张地想,就算他真的命硬又怎么样,还不是怪那些人太弱,被他克死了也活该。
族中唯一对他好的堂兄成婚后也远离了他,大约也是因为那个人尽皆知的原因。
他们说的不会是真的吧......江映感到前所未有的恐慌,瞬间毛骨悚然。尘封多年的恶语突然像根无比尖利的针,刺破厚重的尘土,扎得他浑身刺痛。
陆千景脸上没什么表情,一双眼睛大而无神,稍浅的瞳孔像是褪色了一样,仿佛所有色彩都在流失。
她不舒服吗?
他不想再留在这了,他想带她走,但又能去哪,早上请过大夫,大夫说过没有大碍。
正因如此他才更加害怕,难道就因为她爱他?
他迅速清晰地分析每一寸记忆,就是确定过她的心意后,她才突然像一支立了土壤的花,状态不可思议地急转直下,突然就蔫蔫的,一点征兆都没有。
陆千景脸上没什么表情,她根本看不出江映在想什么,更弄不明白为什么他的表情会这么哀伤,寂静的眼睛黑得像是透不过光。
这个人又准备发什么疯。
她心提了起来。
“啊。”
纸团从江映耳边擦过,正好砸在陆千景额头。
陆千景下意识捂住额头,小纸团砸的这一下根本不疼,就是万分惊骇。
敢在这里放肆的只有一个人。
她气鼓鼓看着信步走来的赵清如。
人家是县主,而且砸得也不痛,她好像连发难的资格都没有。
赵清如歪了歪头,无视江映想杀人的目光,满眼无辜,道:“我是想砸他,弄偏了。”
她哥哥马上紧跟上来,很严厉训斥道:“马上出去。”
赵清如很不服气,但又很满意这个主意,心中早有盘算的样子,“那要她和我一起出去。”
江映果断道:“不行。”
“不行?江大人,不让她跟我出去,你还想在这里眉来眼去到什么时候。”
赵清如眉心跳动,她一早就知道会是这个结果,这两个人无论闹得多么凶残,最后还是会黏到一处。他们也没做什么出格的事,可那目光就叫人臊得慌,像是亲在了一起。
谁还能看不出他们不对劲。
不对,他们本来就是手牵着手,大摇大摆过来的,不对劲还不能用在他们身上。
想到这,赵清如两耳都在嗡鸣,她废了那么大的力气才挑起丁点风浪,居然就这样平息了,真是不够意思。
场面有些混乱,江映不放手,赵清如柳眉倒竖,直接上手拉人。
赵睿脸色极差地扫了眼自家妹妹,觉得她像个土匪,但此时于公于私他都更偏向于让赵清如带走陆千景,于是道:“江大人,就让舍妹带这位姑娘出去吧。”
他本来想称陆千景一声“夫人”,却觉得这两个字有些拗口,眼前的女子太过娇丽,与他见过的所有端庄淑雅的贵妇人都不太一样,眼波流转,一颦一笑都无比鲜活。
她掩饰情绪,但一点都没藏住,秾丽的脸蛋怒气横流,全是冲着她身边的男人。
她真的是他的夫人吗?
别是这个人用强权抢来的女子。
赵睿严肃几分:“江大人,外头护卫不少,她与县主在一起不会出事。”
陆千景神情越来越别扭,她不讨厌赵清如,县主的脾气是骄纵了一些,见了自己像是见到一个喜欢的玩具,不过有地位、打小娇宠长大的女孩大多都是这样。比起会杀人的嘉宁公主、会下药的李云舒好了不知多少。
和这样的小姑娘在一起其实挺舒服的。至少比跟着随时可能不对劲的江映自在一些。
她心下一横,一根一根掰开抓着她掌心的手指。江映脸色惊恐,声音里带了不易察觉的哭腔,有种莫名的不顾一切的疯狂,
“你就是想离开我。”
陆千景反应过来他说的不离开是不许她走出半步,脸色更差,早知道会这么丢脸,今早彻底跟他翻脸才好。
亏她还处处替他着想,担心他来晚了会受罚。
“别跟过来。”
赵睿有些愕然,弄不清他们的相处方式。
赵清如已是见怪不怪,背着手得意洋洋跟上陆千景,等走出一小段距离,回头冲江映笑了笑,无声做着口型“滚”。
江映赶忙拿了披风追上,半道被紧赶来的书伴拦住。
“江大人,王爷有话吩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