混沌中,陆千景不知不觉瞪大眼睛,透过发丝,碎裂的残景中,江映和那个女子站在一起。两人皆是长身玉立,风华正茂,若说般配,也未尝不可。
果然,周围的人分成两拨,一拨专注看她,剩下的目光逡巡不定,在她这边和江映那边来回切换。她心里斟酌片刻,这群人都在等着看她笑话吧。
她好像知道江映在做什么了,左比一下射艺,右射一下平安锁,想玩欲擒故纵,看她吃醋、求他回来?还是要明目张胆地告诉她,看吧,我就是招人喜欢,你最好识相点,否则有你悔不当初的时候。
要不要让他回来,满足一下那群人的好奇?
可是她好像一点兴趣都没有,甚至生出一种被人玩弄于鼓掌之间的愤怒。
她盯着脚下一小片地方,兴致寥寥,忽然站起身。
人群之中,那红色的身影步履极缓,像具行尸走肉,后面有人叫了几声,她也听不见,兀自走着,无论是脸上还是脚下都看不到一丝犹疑,直到被人从身后抱住的一瞬,她也没起太多波澜,眼睛呆愣看着前方,像是不会动了一样。
陆千景只觉得整个身子被密不透风地禁锢着,压得有些喘不过气。
“刚才不是都原谅我了吗?”滚烫的液体顺着她脖子流下,顺着领口钻进去,泅湿一片。
“她就是故意的,你看不出来吗?”
江映此时恨不得拧断那个人的脖子,那女的居心险恶、挑拨离间,充其量不过一个跳梁小丑,偏偏小人最是难缠。他把脸埋在乌发中。
事情才有好转怎会落到这般境地,他觉得自己如从云端坠落,一头扎进冰凉的海底,他用力呼吸,诱人的气息从四面八方包裹着他。冷静下来,又哀求着,循循诱导她原谅他。
“阿景那么聪明,怎么可能被人骗了。”
陆千景“噢?”了一声。
他原以为又会是漫长压抑的等待,或者干脆得不到回复,却不料回应来得这样快。
只是转了个弯的尾音让人战栗不安,这是发难的前缀,下一句话必然不会轻松放过。
不过这样不就证明她在意他,不想让他多看旁人一眼。
“你的意思我明白了。”她声线平和,“这一次否认得挺干脆啊?”
众人都听得出来,这一次指的是居心叵测的女子,那上一次不就是花魁娘子。弯弯绕绕一大圈,最终居然又回到原点。
“如果这一次我没生气,那就是我聪明没被人骗,那上一次我生气了,我是聪明还是不聪明?”
这问题问得刁钻,摆明了是要把人推进两难境地。如若承认她聪明就是在说她气得事出有因、合情合理,无异于亲口认下与花魁娘子牵扯不清、余情未了,若说她笨,后果是什么,是轻是重,也全由她一人掌控。
当然,按此情形,必然不会令人愉快,这女子对那段风流过往有非一般的执着,但发生过的事情又该如何扭转?
女子背着手看戏,脚下一跳一停轻快地靠近两人。她被人扔在一边吹冷风,却丝毫不觉尴尬,笑嘻嘻在二人身旁站定:“看你挺会射箭,不如以后你到我府上教我?”
江映看着罪魁祸首,松开手把陆千景藏到身后,咬着牙:“你想怎么样?”
面前的女子一直带着敌意、处处挑衅。东南风气开放,鱼龙混杂,这女子别有用心,她安的什么心昭然若揭,就差没亲口说出来,他霎时警醒。
“得了吧,你别用这种眼神看我,她又不是因为我才生气,不还是因为你跟明月姑娘那点子破事,她是聪明还是愚蠢,你快说啊。”
女子问得又急又快,拼了命火上浇油。
都说宁拆十座庙,不破一桩婚,周围肯出声的都是清一色相劝,唯有她咄咄逼人。而她志得意满,哪怕周遭一片寂静,也不觉得冷场。
她耐心至极,就等那个被人严严实实遮挡的女人发飙。
她到是想看看,她还能骂出什么难听话。
“你别忘了,他有多可恶。”
陆千景迟迟没有出声,她静静地站着。不知什么时候,店家姑娘端着玄鸟过来,没有说话,只用恳求的目光看她。
江映却不敢正眼看她,但睫毛抖动不止,光影破碎。
她皱了皱眉,他们有什么必要怕她?她伸出手。
青葱一样的指尖嫩得像是能掐出水来,缓慢地,像是犹在犹豫到底要不要接过来。指尖碰到玄鸟一刹,五指收拢,竹竿似的手腕一弯。
江映余光留意到红绸堆叠的托盘已经空了,被玄鸟压着的一小片地方离了重物压制,重新一点点鼓起,犹如他此刻心情,不可抑制地欣喜,膨胀。
也就是说,她收下了,这场磨难终于走到尽头,他顿时松了口气,再没心思理会旁人,拉着陆千景就要走。
女子呆在一旁,陷入对事态失控的怀疑,她起初还觉得这个女人厉害得很,凌厉泼辣,像一株长满刺的花。
到头来依旧俗不可耐,和所有人一样,一哭二闹三上吊都是逼迫郎君就范的把戏。真正要一刀两断,怕是她自己都舍不得。还是说,她当真爱极了这簪子,一支簪子而已。
当真无趣,她心想着。
却见红衣女人站定了脚步,忽地像被绳索套住脖颈,抬起下颌,眼珠瞪得浑圆,如血的袖子下抽出一段煞白的胳膊,举起发簪凶残地朝男人身上刺去。
金属在空中划出一片光亮,惊呼声中女人轻飘飘坠落,脚下踉跄踩着裙摆跌在男人怀中,柔软的裙摆徐徐降下。
两个人跌坐在地上,她乌发如瀑,全铺洒在男人身上。
“你做什么?”
陆千景猛地转身,眼底的厌恶化作阴鸷,“你也要帮他?”
半晌,她又露出阴鸷的神色来,眼里精光震人,“我早就该知道,你们早就串通好了,早就串通好了。”然后她像失控一样疯狂点头,认准这个结论,回头猛地推向垫在身下的人,而那人犹如一座黑沉的巨山,愣是没有半分动摇。
一推不动,她更加生气,满心都是无处发泄的怒火,像永远无法得到安宁。
闹得累了,就失魂落魄躺在男人臂弯里,因为累极都有些呆滞了,眼泪顺着脸颊滑落。
江映也在流泪,两个人跌坐在一起,他不明白情为什么会闹到这般地步,他陷入懊悔之中,但他不会否认自己做过的事,如今回想起来,其中有几分真几分假,他自己都说不清,他是真的关心杜怀月,还是源于内心不可告人的嫉妒、不甘。
陆千景明艳无比,最喜华服,出门难免随意一些,却还是引来许多惊艳的目光。有些东西她自己察觉不到,他却看得明白。沈彦启几次三番有意无意往她身边凑,她与他在一起总是轻松、惬意,好些时候,若不是他一刀横断,那两个人可以不知疲倦一直聊下去,如涓涓细流,豪不激烈却永不断绝。
但她又聪明得很,知道京城里还有个惹不得的公主,还懂得保持些距离,但对旁的人,可没有那么拘谨,更加肆无忌惮施舍善意。
她说得好听是随遇而安、和谁都能好好过,说得难听就是薄情寡性,到头来谁都不放在心上。就算裴述对她用过下三滥的手段,她仍旧迅速调整过来,想方设法过好后面的日子,对杨时就更不必说。
想到杨时,他骨节捏得泛白。
她记挂那么多人和谁都能好好相处,每次他一来,就好像他才是横插在他们中间的人,每次气氛骤然冷下来,都像被压在冰山之下。
她怎么能这样对他,于是,他卑劣地想,如果他们位置调换一下,会怎么样。
女子收回手,心尖发颤,眼睛发直,恐惧的情绪不断攀升,就连手也止不住发抖,她终于看到了破碎艳绝的脸。
掩映在乌发红绸之下的皮肤只露出一小点,细腻洁白,很快那点白色又被大手遮住。
她低下头,错愕看着自己的手,她根本没有用力,只是想挡掉刺过来的簪子而已。
“你疯了?”她惊惧地瞪向陆千景。
她猛地意识到自己闯了祸,她以为最多不过是吵几句嘴,严重点就拳打脚踢,谁能料到她会一簪子刺下去,且毫无征兆。但她毕竟不是习武之人,就算牟足力气,充其量也是一只想咬人的兔子,实则仍是不堪一击。
她不过轻轻抬手一挡,就把人推到了地上。
而那男人注意力全在她身上,目中却又好似什么都看不见。他知不知道,那一簪子真的带了杀意,就朝着他脖子刺下去。他想躲当然能轻而易举躲开,而他没有。他就在那里等着,做好了受下这一刺的准备。
“国朝会典明言,伤人者绞,杀人者斩,你懂不懂。”
女子哆嗦着唇,“你,你......身为国朝子民,连这个道理都不懂吗?”她跑出来玩,万万不想当街闹出人命。
陆千景好笑道:“会典不也说了,官员狎妓,杖责八十、流放充边,那他怎么还没去死!”
她不是危言耸听,百余年前,高祖皇后善妒凶悍,做平民时容不下妾室,做了皇后依旧空置后宫。她管得住高祖,约束得了儿孙,开始把手伸向前朝,起初只是不成文规定,对妻子专一的臣子无不仕途通达,寻花问柳的渐渐被排挤至边缘。
后来编纂国朝会点,在高后示意之下,明文规定了官员妾室人员,哪怕一品大员也不过能纳四妾,而狎妓的者,杖责八十,流放充边。
高后崩逝后,这一条规定便被束之高阁,如神明一般被人供着,需要的时候搬出来,看谁碍眼想要弹劾却找不到理由,就拿纳妾狎妓当做靶子。
当然,陆千景没想这些,她只知道她真的把杜怀月骂作了妓子。
而江映又在装死,就好像没听到一样。
男住到底有多狗[爆哭]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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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8章 第 58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