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没有骗她,没有骗她!我都是为了她好。”
李云舒知道自己过一次,死在一座荒院,不满四十岁。
她想不到自己会重生到嫁人之前,天赐良机,她的人生应是金玉满堂,而不是荒芜一隅。
可她做错了什么,无非是得罪了他的心上人。若不是他太过分,谁又想去招惹杜怀月?
倘若不痛不痒的警告也算得上招惹。
想起杜怀月,李云舒蒙住眼睛,谁能想到江映那种毒草一样的人,六亲缘薄、阴暗冷漠,也会对一个人上心。
他们新婚那日,她孤零零坐在婚房,受不住了,自己揭开盖头,无聊地玩着床幔上的流苏,听闻有人进来她慌乱蒙上红绸,脸上烘地燥热,她想她的脸一定红得吓人。
对这桩婚事,她是满意的。
来的不是新郎。
婢女慌张来报,姑爷收到杜怀月的手书,已不在府中。
一对龙凤红烛燃了整夜,散发的光清冷落寞,照得婚房都好似蒙上寒霜。
第二天江映回来,身上婚服早换成平日一成不变的灰蓝色,沉闷的颜色把喜气冲刷得一干二净。
他眼底一圈浓重的青黑,活死人一样坐在那喝闷酒,谁劝都不搭理,可笑的是看到那人碎玉一样的侧脸,她的心跟着闷痛,一瞬间思绪凌乱。
等神智回笼,她意识到被糟蹋的是自己的新婚之夜。
她再无法忍受,私下找到杜怀月,斥她好歹出身名门,怎的如此不知羞耻,在人家大婚之日抢占别人丈夫,还有何脸面存世。
杜怀月没反驳,只用一双讥诮的眼看人,冷不丁地,李云舒出了一身冷汗。
她前脚刚走,杜怀月就中了剧毒,口吐黑血,药石无效。
彼时杜家早已势微,杜怀月就算死掉也不过病死个官家小姐,不算大事。
杜怀月的贴身丫鬟急匆匆去请郎中,碰巧被巡视京城的羽林卫瞧见。
这一消息传出,犹如石破天惊,江映去了杜府,羽林军统领、乃至宫中的帝王都被惊动,皇帝震怒之下召集天下名医入京为杜怀月医治。
李云舒慌了,她在心里祈祷杜怀月千万不要出事,可又觉得荒诞,杜氏中毒与她何干?
杜怀月没有死,身子却受了损伤,这笔烂账总得有人担下,利刃纷纷指向李云舒。
那是她第一次面见天颜,皇帝眼中怒火迸射。
她却抱着一丝侥幸,她是江映明媒正娶的妻子,江映在皇帝面前有几分分量,若他能出面保她......
“陛下要处置罪人,臣不敢偏私。”
他一字一句说得毫不犹豫。
几乎是瞬间,眼前地动山摇,当她醒来,眼睛涩疼得快要睁不开,身下有轻微的晃动,她猛然清醒,发现自己斜躺在马车里。
这是哪?
侍女哭着解释,她们被赶到了江家老宅。
江映没有休妻,他换了一种更加漫长阴毒的手段折磨她,他把她送回江家老宅,命她在佛堂代发修行。
佛堂,不过几载,她就被折磨得精神恍惚,脸上沟壑纵深,俨然白发苍苍的老妪。直到十几年后,她父亲病重,她才被放回京城。
回到京城,江映没有见她,把她安置在荒院,也不管她。而他自己,身边无妻无妾、无儿无女,说不出的寂寥清寒,如孤松立于群峰之巅,无人知晓他为何如此。
坊间传言他爱妻早逝,情深如他一辈子怀念发妻,再不另娶。
眼瞧他要入中枢,不少人投机寻来与她有七八分相似的少女,都被他一一推拒。
她听说了心底冷笑,有本事去寻几个像杜氏的来才能奏效。
她重新见到了陆千景。
她对陆千景没太多印象,只知道她是自己失散多年的妹妹,好不容易找回来,没在家中住上几日就嫁了裴述。
当年她为了这事大闹了几场,可惜无力回天。
听人说起妹妹的近况,她不禁笑了,脸上肌肉抽搐,陌生的快意酣畅淋漓,她才意识到自己许多年没开怀笑过。
陆千景嫁了侯府又如何,照样成了京城笑话。
几个从前的密友来看她,说起京城趣闻,其中就有平成侯府的奇事。
裴述很讨厌她的妻子,夫妻成婚后不久裴述就不再进她院子,现在更是相看两厌到分府而居。
因此这么多年过去,侯爷膝下尚没有子嗣。
她沉默地听着,忽来了兴致,侯爷不喜陆千景不与她生孩子,也没有别的妾室?
好友蹙眉,叹息着问她:“云舒,你难道不知平成侯心中念着的是谁,侯爷不仅不喜欢妻子,这么些年就是妾室也没纳一个。”
李云舒的心一痛,真的是因为她吗?
后来,好友举办春宴,邀请诸多世家赴宴,平成侯夫妇也在其列。
庭院春深,繁花星点,她孤身在树下望着不远处嬉闹的人群,陆千景和裴述就好像两个陌生人,在外人面前都不肯多扮演一刻恩爱夫妻。
忽地眼前一暗,熟悉的身影朝她走来。
裴述眸中浸满泪光,静静地看着她,那场景柔和得像一场梦境。
他知她的委屈,她也知他这么多年的不易。
......
李云舒抹净眼泪,这一次就该从头纠正错误。
可她不能先开这个口,李家诗礼传家,男不复婚女不二嫁,婚姻大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没有陆千景时她都不好意思打明牌告诉母亲她想嫁给裴述,何况事已至此。
换亲只能让陆千景开口。
她掰开了揉碎告诉陆千景侯府的日子有多可怕,想让她知难而退,陆千景一点也没听进去。
沉郁多日,她忽然想到,她还有裴述,至少裴述真心喜欢她。
“来人,备车,我要去见裴述。”
*
平成侯府好事将近,府里挂上红绸红缎,在日光下闪着炫目的光泽。
裴大公子的屋里门窗紧闭,挂上厚重的帘子,不见天日,仿佛这样就感觉不到时间流逝,而周遭一切都在提醒裴述婚期将近。
裴述焦躁了十多天,他不想成婚。
不,是不能与陆千景成亲,所有人都被那个女人的表象迷惑,除了他没人知道那女子目无纲常,善妒、狭隘浑身上下找不出一个好处。
想是上苍都同情他活得不顺,给了他重来一次的机会。
这些天,他不敢入睡,一闭上眼浮现的就是陆千景狐狸般尖刻的嘴脸。
他不过纳了一个妾室。
他把新人安置在前厅,自己入了陆千景住的正院。
推门进屋,窗下女人低头看着账本,他只看得到她高耸堆叠的云髻,髻上单插支步摇,大珠叠着小珠垂在额边,随着呼吸小幅度摇晃。
女人抬头,肤白唇红,嘴角挂着淡笑,看得出她心情不错。
他大着胆子:“我新纳了个妾室。”
陆千景没有生气,仍旧笑着:“好啊,姨娘的月银每月五两银子,夫君是打算走公中的账还是我们自己的账。”
裴述浑身僵硬,但凡他有别的法子,这个屈辱地方他一刻也不想多待。
侯府内里早亏空得厉害,靠着陆千景的嫁妆填补许多。
若还由着他母亲执掌中馈,补了亏空剩余的银子都可着他用,家中一派和睦。
偏陆千景手段卑劣、不敬公婆,断了他家财路,一手揽过大权。打哪后他日子不比从前,侯府没有余钱,就算有陆千景也不会白给他,他们自己的库房也全被陆千景把持,他纳个小妾都畏首畏尾。
“夫人,我现在怎么说也是四品郎将,在外头没个妾室侍奉也说不过去......有损夫人令名,还望夫人通融。”
陆千景收起账本,端直身子,神情挂了看热闹的意味。
“夫君不是有五个妾室吗?”
裴述脑子轰然一声,那也能叫妾室!
当初第一个妾室进门,陆千景答应每月给姨娘五两银子月俸,而同僚小妾每月只有二两,他还道妻子大度,正打算这个月多陪她过,不想第二天小妾就被打发到她布坊里织布,每月工钱三两,再从他俸禄里扣除二两补贴,统共五两银子。
不出三月,五个美娇娘都熬成了干巴巴的黄脸婆。
简直可恨至极!
妾室若有似无,他在同僚跟前抬不起头,人人面上假惺惺敬他洁身自好,背地里都笑话他被妻子横压一头。
“求夫人通融。”娇滴滴的美人还在外头候着,多年他难得动了真情,他这次不止为了脸面,山盟海誓时承诺许了出口,他不能在心上人跟前失了颜面。
“哼!”陆千景瞟他一眼,千页账本啪地合上,染了嫣红蔻丹的手指划着书脊,她冷冷发笑,声音冷冽许多,
“替你捐官的钱还得攒着,这官可不是有钱就能当的,你给我精神些,在这档口纳妾对你名声不好,要是选不上看我不......”
“是,是,夫人教训得是。”
他狼狈走出陆千景的院子,心里恨得厉害。
他才不愿做这个憋屈的官,要不是他娘盼着,要不是陆千景那个虚荣的女人。
他心知肚明,陆千景不惜花费重金替他一级一级捐官,不过是为了她自己的诰命封号。
下一次是从三品,仍旧是没有实权的闲差。
夫妻品级相应,到时候,陆千景也会获得三品诰命,只有三品诰命才能单独面见后妃。
重头再来,他犯不着再给陆千景当跳板,什么皇商、布纺都见鬼去吧。
门咯吱一声清响。
他回头骂道,“告诉他们我这里什么都不缺!”
他以为又是母亲催来置办婚房院落摆设的下人,却听到贴身丫鬟香兰战战兢兢:“公子,李小姐要见你。”
“什么李,让她滚远点。”
差点忘了,陆千景其实姓李。
“是李大小姐啊!”
裴述一愣,想起一张梨花带雨的面容,心头微疼,那个温柔可人满腹才情的女子最后不该落得那样的下场。
“她在哪里?”
一时辰后,裴述送走李云舒,回到房中黯然伤神。他们两情相悦,可李云舒要嫁给江映,他则要娶陆千景。
裴述脸上划过厌恶,他记得江映,十多年后,这人和皇帝要搞什么革新,头一条就是裁撤冗官,他们这些恩荫入仕、靠钱财升官的成了出头鸟。
江映最先裁的就是他们,陆千景在家又斥他没本事。
天要下雨娘要嫁人,上头想怎么样他哪能挡得住。
他就是个受气筒,家里家外都不得安生,实在忍不住吼了句“你去啊”,那女人竟真的找了过去,也不知道她用了什么法子,脾气臭得很,江映脖子上划了两道疤,想来应该是她打的。
这事想起来还是万分畅快。
李云舒不愿重蹈覆辙,她说要换亲。
亲事得换过来,恶人就该让恶人收拾。但裴述陷入茫然。
毕竟,陆千景是喜欢他的,若不是真心喜欢,她为何容不下他纳妾,偏要把他的妾室弄成一个个丑妇,由爱生妒大约便是如此。
该如何让陆千景断了嫁他的念头。
这时香兰递过茶盏,一不小心温热茶水洒在他腿上,香兰迅速去擦,一双手有意无意从腿间掠过。
暗示再明显不过,往常他都会趁着兴头与她到榻上纾解一番,今天心烦意乱,他掐住香兰下巴,婢女面覆薄红气喘微微。
裴述有了思量。
陆千景最恨他纳妾,见他成婚前就有妾室,兴许就不想嫁他了。
他要在陆千景爱上他之前斩断这段孽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