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冬腊月,雪花纷纷扬扬飘洒,与铅灰色的天空相映,仿佛虚幻。
徐如玉身着素白的孝服,头上一围白色编纹的孝带,愈发衬得肤色雪白,气质纤弱,楚楚可怜。
今日本是祖父去世的第三日,可她在悲戚之外,却还得兼顾手头上的刺绣活儿,攒了些刺绣手绢,放到外面寄卖。因为一旦断货的话,一些熟客可能就去别家了,会损失一定客源。
她匆匆走到一处角门,交给在那边等候的一个小厮:“这一摞是我用草书刺绣,搭配素雅的宋代仿色,是我新出的精品,这一摞还是之前那种式样。”
“诶,记着了。如玉姑娘,我们二爷还说请姑娘不要太过哀伤,徐老太爷90高龄去了也算福寿圆满,姑娘千万好好调节自个儿,这几天的绣品也少绣些,免得太伤神。”
“嗯,”嘴角绽出一丝弧度,“谢谢傅大哥的好意。”
傅大哥就是她在外面寄卖认识的一个年轻商行老板,帮了她很多,还帮她放到很多他认识的一些店铺寄卖,因此她也能额外赚一笔数额不菲的钱,对此,她很感激。
转身去到灵柩停放的灵棚里,看着面前爷爷的名字牌位,上香叩拜后便跪到爹爹身边,一起在在火盆里烧着纸钱元宝。
“父亲,我听母亲说,发引的时候,族中所有男丁都要出去送葬,路过还要在城外的般若禅寺做三天三夜的水陆道场,家中全靠小妹来照管家事,我觉得安全上是否欠妥,小妹从来都没管过这些家庭庶务,院内没有主事的男人说不定被有心人看到起了害人之心,不如让几个管家暂时移入内院,要不然把大哥留下主持家事?”
“不用你考虑这些,我都已经安排好了。你小妹就在院里坐着就行了,寒冬腊月的,我们的院墙又高高的,谁敢偷咱们这种大户人家?!”徐老爷一边把成串的元宝烧进火盆,一边不经意地说道。
“哼,我看你还是管好你自个儿就行了,别瞎管闲事,我刚看到你又把刺绣送出去卖了。呵,你也不嫌丢人,谁家的小姐像你一样为那三两个银钱抛头露面?”父亲里面的大哥徐槐飘来几句酸言酸语。
徐府老爷共有三女一子,不过嫡母并未生育,徐如玉是嫡母的陪嫁侍女陈姨娘生下的,徐如蕙是家生丫头赖姨娘收房后生下的,而大哥徐槐是老夫人赐给的小妾郭姨娘生的。至于家中最小的小妹,则是老实本分的吴姨娘生的。
不过,徐如玉从来和她大哥和这个姐姐没有丝毫家人情谊,大哥从小就各种欺负捉弄她,徐如蕙的母亲更是曾经置换药包害死了娘亲和腹中的孩子,杀母之仇不共戴天。
不过幸好,7岁的小如玉当街拦了知府大人的车轿,把这件所有人都想和稀泥和下去的事情,直接捅开,徐如蕙的生母赖姨娘也被处死。从此姐妹两个更是成了仇人。
“真是好笑,自己厚着脸皮,花了家里无数银子才捐了个官,笑话起自食其力努力赚银子的了,看来吃白食久了,还真是越来越不要脸面了。”徐如玉马上当面讽刺了回去。
“你说什么?!”大哥暴怒地瞪起了眼。
“我说你没本事考科举,只能让爹花光了家里的银子,怎么了,我说错了?”徐如玉不介意重复一遍。
“你他妈……”
“哎呦,彬哥儿来了。”听了这句话,大哥朝前面看一眼,顿时气势萎了一些,连腰杆都不禁驼了一些。
“二舅。”清润的声音响起。
声音如同滚珠玉摩擦在耳鼓膜。
徐如玉抬头,正对上江彬温润的看过来的眼神,温和如同暖阳。
“表哥。”她屈身一礼。
江彬比平常人都高俊的身量,比旁边的小厮压了一头多。
一袭华贵银纹团花锦袍,披着猞猁狲斗篷,玉树临风,清贵压人。
“你母亲也过来了吧?”徐老太爷笑得脸上都皱出了褶子。
徐老爷只是担任一个虚职的五品朝议郎,当初姐姐嫁给江家时,江家只是一个普通的京城商人,后面和皇家认开关系,江家老夫人曾经给当今皇帝喂过一段时间奶,只是后面随夫外任出京了。后面江家直接接受了皇室的采办差使,一转身成了皇商。比起日渐落寞的徐家,更是金光闪闪。
而且,这江家唯一的小少爷还素来和自己女儿如玉聊得来,只是江夫人,也就是徐老爷的姐姐不是很愿意,不过能看出来,这个儿子是真心喜欢她这个内侄女儿,哎,穷点就穷点吧。双方家庭也算默认这段婚事了。
“嗯,在前厅和外祖母他们坐着呢。”
“爹,我不嫁。呜呜呜……”这时候,徐如蕙一边抹着眼泪,一边急跑过来。“爹爹救我,我不嫁给病秧子,我不要一嫁过去就当寡妇。”
徐老爷忙馋住:“在外人面前,你祖父的灵柩面前,哭哭啼啼,吵吵闹闹,有什么大家闺秀的样子!”
徐如蕙这时候才擦了擦眼泪,看了一眼旁边的江彬,有些害羞地行了一礼,小声道:“表哥。”一想到二妹妹嫁的这么好,她却要嫁给一个病秧子冲喜她就更恨了。
而江彬此刻,看向徐如蕙的眼神却和往常有一些不一样的深意。
他现在也认识了一些权贵子弟,昨天张侍郎的儿子的话还在耳边:“听说你要娶徐府的那个卖刺绣的女儿了?要我说,徐府老爷就是一个五品虚职,现在早就和你们飞黄腾达的江家不能同日而语了。
你家现在是皇商,整个盛京都数得上数,应该去找那门当户对的当大官家的小姐,以后官商联手,强强联合,那不是少奋斗好多年,这才是正道!你看那些读死书的呆子,很多人熬白了头发,没有有用的靠山,还不是碌碌无为……就是你那未婚妻子天天熬夜绣刺绣又赚了几个铜板,反而成了大家的笑话……
不过徐家还有一个小姐,就那个亲舅舅当了太监的,人现在跟上了贵人,混得可是那个。”那人竖起了大拇指,“……据说那贵人后台可是当今太子,未来的皇上。你说说,要是换一下,你跟这位小姐结了婚,那可不是,几辈子的荣华富贵啊!是吧,将来我都全靠老弟你提携啊。据说那舅舅没了子孙根,把他那外甥女儿视若自己的孩子……”
“喂!!”徐如玉扯了江彬的衣袖一下,他回过神来。
“怎么?”
“你走什么神啊,想什么这么认真?”徐如玉仰着小脸问道,黑黝黝的眼珠映衬雪光,如同流光溢彩的稀世黑玉。
此刻雪已经停了。角落洁白孤独的雪和脚下行人踩出来的泥泞形成鲜明的对比。
徐如玉扯着他走向门口。在这种时候,很多家中女子都要回避外男,但是如玉却并没有。
人群中间,众多着深色服装的小厮正抬着一顶颤巍巍的软椅,可是座椅上的人却病病歪歪,脸色惨白,眼睛耷拉,病弱地像是行将断气。
尽管一脸病容,可是他长得真好看啊,连如玉这种对男人相貌不看重的也不由心里发出一声感慨,如刀似刻,飞的雪打在他漆黑的眉眼,有种别样的美。
他正是半年前才搬进京,一直暂住在徐府后面花园外的姨表哥家的王仁,因为他们的新府邸需要修整。
所谓姨表哥,是徐如玉嫡母的姐姐的儿子,嫡母没有子女,一直视她如同亲生,所以,她也天然对这位姨表哥有一些好感。
软椅停下来,有仆人扶起挣扎站起的人。
徐如玉听家里人讲过,他父亲是六部之首的吏部尚书,他更是年级轻轻就中了探花,外任期间,遇到逆贼,还有勇有谋,等消息传到皇帝耳朵里的时候,人家早把逆贼擒了。后面更是跟着晋王,为皇上扫平了边境多次叛乱,正在烈火烹油的仕途前面,却突然得了虚症,太医说,活不过半年。
姨母病急乱投医,听别人说冲喜有时候有奇效。便和妹妹家这边商量。放在其他时候探花郎,又这么军功赫赫,前途无量的人物是万万轮不到徐家这种门第的小姐的,还是庶出的,如今也只能往下择了。
一开始看好的是徐如玉,不过说已经要说给姑家彬哥儿了。徐如蕙又主动提出,自己愿意嫁给姨表哥。如今也顾不得其母有杀人之嫌了,王姨母也同意了。可近几天,徐如蕙不知道怎么了,突然又吵着说不嫁了。
徐如玉和江彬看着曾经的传奇人物,现在连站着都困难:“我来给姨爷爷上柱香,小时候也曾来拜访过他,他还送我木头玩具呢。”
微弱的气息吐完,就挥手让搀他的人退下。
忽然一阵风,呼呼的雪霰子又开始下,抬起头,漫天遍野,打着旋儿往下刮。
打在他眉目锋利的眉峰,落在他鸦黑、浓密、一点也不卷翘的睫毛尾端。
他走过她身边。
瞬息间,他的眼光擦过她,又回过头打量好几眼,才又离开。
如玉也迎头打量他几眼,确实近看更好看,只是可惜这样内外兼修兼美的人物,上天还是见不得完美的存在,也得了不治之症……
内心不禁泛起一丝惋惜。
而江彬也看到了他打量如玉的那几眼,让他不舒服,看如玉并没有介意,便也暗暗压下不适。
他一步步走向灵棚……
在即将到达时,却一趔趄,直接翻倒在旁边的泥地里。
和雪滚了一身的泥泞。
如同一幕高雅戏曲突然出来一段滑稽的丑角。
“哈哈……”有的人忍不住发出了一声笑。
更多的人虽然没那么明显,但嘴角也弯着可疑的弧度,都在窃窃私语着。
徐如玉看向江彬,却发现他好像心不在焉,不知在出神想些什么。
“想什么呢?”察觉到他今天好像总有点不在状态。
江彬嘴角掀起一抹笑,转移话题道:“没什么,如玉,那个,要不然你以后不要去卖刺绣了,缺钱的话和我说,我给你。”
怎么突然说起这个?徐如玉不悦:“卖刺绣怎么了?我辛辛苦苦靠自己的力气赚钱怎么了?是不是有人和你说什么?你不要老和那些无所事事的纨绔子弟在一块儿,他们才整天就知道吃喝嫖赌呢。”
“哎,我当然知道,但是别人不这么想啊。你看,有人在看你。”江彬探头探脑,左右探看。
“随便他们怎么想,嘴长在他们身上,”徐如玉虎眼一瞪四周,杀气腾腾顿时让那些讪笑的目光收回,“我发现你老是这么在乎别人的眼光干什么,别人看不爽就让他去死!”
徐如玉的语气很不好,没想到连江彬都这么介意她卖刺绣,她又看一眼江彬,她怎么从前没发现他这么畏畏缩缩,一点气势都没有。
“哎。”其实徐如玉平时人很温柔和善,性格也很好,他也是第一次发现她这么固执。
“王家舅舅到了!”突然人群出现更大的躁动声音。徐如玉心中一紧,也随着众人的视线看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