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身负重伤的裴月行从马上摔下来的那一刻,他是真的不想活了。
他嘴唇干裂,神志模糊,瘫在草地上浑身疼痛地看着阴沉沉的天空。似乎预示自己的生命将在走向尽头。像是终于得到解脱,又像即将奔赴刑场。
三年了,他一直不敢到九泉之下去见那个人。那个被他残害了十数年,被他毁掉一生,被他害死的……心爱之人。
瓢泼的大雨打在他的伤口上,脸上,眼睛里。裴月行突然开始疯狂的咳嗽,恨不得把五脏六腑全都咳出来。他强自撑了三年,终于在这一刻全然崩溃。这一次心头的剧痛,比三年来任何一次都来强烈,像是被人拿着匕首一刀一刀的剜,又像有人拿着针尖一点一点的挑。
终于要去见他了,裴月行想。他还是一样地深深痛恨自己吧……如果儿时不曾怨恨他,而是温柔地告诉他没关系就好了。如果少时不曾抽打他,而是握住他冰冷的双手就好了。如果没有自欺欺人,早一点承认心底早已萌生的爱意就好了。
此时此刻,裴月行怎么也想不明白,自己怎么能如此愚昧、如此罪大恶极,怎么没让那人是尝过一点点,哪怕只是一点点人世的温暖?
鲜红的血从他嘴里不断涌出,他油尽灯枯,不堪重负。他惶恐地闭上了双眼,他还是不敢去见那人。他想起了那人死前的眼神,像无尽深渊,不见寸光;像百鬼夜哭,凄厉悲凉;像冰冷的深海,直指死亡。
在无尽的悔恨中,裴月行志愿若有来生,把自己一生的好起运都给那人。但愿能补偿一点今世所有的亏欠。
裴月行挣扎着睁开沉重的双眼,脑中还残留着晕眩的感觉。过了好一会,他才看清自己正躺在一间简陋的屋子里。
门外传来脚步声,他扭过头去,一个村妇模样的女人看着他,眼中流露出惊喜的光芒。她扯着嗓门大喊:
“孩他爹,你快来看,这个人醒了!”
重伤未愈的裴月行被她吵得脑袋嗡嗡作响。
他想提醒她小声一点,却发现自己喉咙嘶哑,一句也说不出来。
很快,一个农夫也走了进来。经过这两人的解释,裴月行知道自己被他们救了,现在正躺在一个小村庄里。
他目光呆滞地盯着屋顶,心想究竟是自己福大命大,还是九泉之下的那个人不愿见他?
一股悲凉涌上心头,但不得不承认,得知自己活着之后,内心的恐惧顿时消散而去。活着,就不必害怕再次面对那人。活着,就能多尝一些愧疚,多受一些那人受过的苦,这样百年之后那人也许就不会如此恨他。
又有人来了,夫妻俩朝门口看去。浑身无力的裴月行自顾沉浸在劫后余生的空茫里。
“李大夫,你来看这个人吗?”
“嗯。”
来人仅仅回答了一个沙哑的简单音节,却让裴月行心头一抽。
他永远不可能听错这个声音!
他提心吊胆地侧过头看慢慢看去,来人面容光洁,五官俊美,然而脸上没有一丝神采。仿佛是一抹烧尽的香灰,是一块腐烂的水果,一条失去生命的河床。
看着这张和记忆中全然不同的俊美面孔,裴月行不禁想自己是不是认错人了。
那人欲跨进门槛,妇人伸手去扶他,却被他制止在半空中。
只见他将一根拐杖挪进门里,借着拐杖的力佝偻身子慢慢跨过门槛。然后一手杵着拐杖,一手凭空探路着,小心地摸索着走了过来。似乎眼睛也有毛病。
裴月行的眼泪瞬间夺眶而出。他怎么可能认不出这个人?
这个人的腿,是自己长年跪罚跪废的。
这个人的喉咙,是自己纵容别人烫伤的。
这个人的眼睛,是自己让他为别人试药试瞎的。
裴月行一时觉得生不如死。为什么还要再遇见他,为什么让自己面对他这副模样。
但是裴月行真的好高兴!是他!真的是他!他还活着,自己还有机会补偿过去的一切。
裴月行觉得自己也重新活了过来。
第一章
正是严冬,今日的雪非常大,天地间都被皑皑白雪覆盖。四周的亭台楼阁,青瓦屋檐都装点上了一层银白。正是难得一见的美景。
然而陈蒲无暇欣赏美景,只觉得天寒地冻,冷风刺骨。
早年他尚武艺傍身,绝不会惧怕这寒冷。可是近年身体大不如前,不过只是在雪里跪了短短片刻,他已浑身冷得像冰块。
他并没有犯什么错误,只是他的主人裴月行即将归来,按照规矩必须跪候在门前,受罚赎罪。
陈蒲一向隐忍,他所认为的短短片刻,实则已有四个时辰,雪早已积到他的大腿。
周围似乎没人。鬼神神差地,陈蒲动了动僵硬的脖子,慢慢抬起头,洋洋洒洒的雪花从头顶落下,目之所及之处一片纯白。
真美啊!美得不含一丝污秽。
如果他能在这里永远跪下去也好。直到天地间再也找不到自己的身影,直到与大雪化为一体,直到深深大雪掩埋。
可是终究不能如愿。
他的主人惯会抓住一切机会折腾他,每次都会提前捎话说自己要回来,至于跪多久,遇上什么样的天气,就全凭陈蒲的运气了。
然而他的运气一向不好。
陈蒲跪了一天一夜,他的主人终于姗姗来迟。
熟悉的脚步声传来,一双金丝缎面的靴子映入眼前。
“把去年爹爹送我的狐裘找出来”,裴月行仿佛没有看到地上的人,丢下这句话匆匆走进屋子。他身披狐裘,腰跨宝剑,面如美玉,头戴银冠,挺拔的身姿立在冬雪之中,自有一般清风朗月之资。
而陈蒲跪在他身后,就像是他脚下一块丑陋的令人嫌恶的烂泥。
陈蒲不敢耽搁,浑身僵硬的他迅速起身找到毛裘。他把自己冰冷的右手伸进后背,借此擦点一点上面的水,伸出两只手指捏着狐裘放到厅堂的木椅上。
裴月行拿着一把油纸伞出来,带上裘衣,匆匆往院门外走去:
“去打盆热水,弄个暖炉来”。
“是”,陈蒲心下明白,主人这是又有了新欢。
很快他找来一个精致的小暖炉,用华贵的布料包好,端来热水和帕子放在大厅。抬头就看见裴月行牵着一个不会武功的小公子,满满从屋外走进来。
明明是严冬,那公子的小小的脸却如红扑扑的,像三月的桃花一样清透灵动,充满生气。
怪不得会这么讨主人喜欢。
裴月行牵着他的小情人,一步一步走来,他纡尊降贵的弯着撑着伞,害怕他看着碰着,缓缓走来。明明是寒冬,他们两人之间却暖意弥漫。
陈蒲看着屋外那个和他界限分明的世界,面无表情地等待两人走了近来。
小公子走进来,脱下狐裘坐在椅子上,“月行,你这地方也太远了吧,坐马车都坐得我腰酸背痛了,身上还冷的很”。
“我们这不是到了嘛”,裴月行拿起温热的帕子,亲手给他擦脸擦手,温热耐心地哄着。
“累死了,我要睡一会,在马车都伸展不开。”
“好好好,先吃了饭再睡好吧?别饿这肚子。”
“你给我准备了什么好吃的?你说你家的厨子做菜最好吃了。”
裴月行轻轻笑了,那是从来不会轮到陈蒲的温柔笑容,“等会你看看就知道了”。他又对陈蒲说道,“去叫厨房把菜端上来”。
“是。”
小公子这才注意到脚落边上还有一个人,待他看清了陈蒲的样貌后,微微张大了眼睛,“哇,你是谁,怎么跟鬼一样吓人”。似乎察觉自己说得不对,他又说,“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
“不必向他道歉”,裴月行柔声安慰小公子,然后用没有一点感情的冰冷声音对陈蒲吩咐道,“还不快滚下去”。
“是。”
陈蒲默默退下,到厨房吩咐杂役上菜。放在门口的映出他的模样,左边脸上一块猩红色的胎记覆盖了大半张脸。确实像鬼不像人。那位小公子说得没错。
陈蒲已经饿了一天一夜,但他不敢吃饭,他默默等到这即将到来的刑法。
果然,裴月行哄好那小公子后,便把陈蒲叫到了屋里。这是一间空旷的房间,是专属于陈蒲的刑室。来到这里,陈蒲自觉地跪了下去。
裴月行拿着一根鞭子看着陈蒲,嘴角微微上翘,眼神却十分冰冷。这支鞭子陈蒲无比熟悉,打在身上不会皮开肉绽,但是会让瘀血堆积,久久不散,平时里稍微牵动就会引来疼痛。
裴月行也不和他客气,挥起鞭子就往他身上甩去,安静的屋子里一时只剩噼里啪啦地抽响声。他从来不用顾忌陈蒲的感受,反倒是陈蒲要处处讨好他。
“说说你都错在哪里。”
“第一,不该弄湿狐裘。第二,不该污了贵客的眼。第三,不该让贵客向属下道歉”。陈蒲流畅地认罚,仿佛即将受苦的人不是自己。从裴月行让他拿狐裘的时候,他就知道自己当有一罚。其实拿不拿都无所谓,裴月行总能找到理由罚他,陈蒲早已习惯。
后天就是取血的日子,每到这几天,裴月行总是格外地痛恨他,但又顾忌这他的身体不敢把他折腾得太惨,只好日后加倍报复回来。
陈蒲领了一顿鞭子,身体尚未完全回暖,又被罚跪到大雪里。一个错处一个时辰,足足三个时辰。
直到天色已黑,他才回到自己这几天暂住的屋子里。这见屋子比刑室还要简陋,除了地上有一堆干草之外其余什么都没有,仅仅能够遮风避雨。但对陈蒲来说,这样的栖身之地已是最大的恩赐。
夜里,陈蒲一贯睡不安稳,一片黑暗之中似乎还能听见寒风混着雪花呼呼地刮。
轻微敲门声在雪夜里响起,早年练武听力过人的陈蒲瞬间醒来,他悄悄打开门。门外是一位满脸沟壑的老妇人。
她满脸慈爱地看着陈蒲,却什么也不敢说,只是迅速地进了屋子,待陈蒲轻轻关上门后,才任自己的眼泪流了出来。
“二少爷……”
“乳娘“,这是裴月行的乳娘,她虽然从来没哺育过陈蒲,却给了陈蒲人世间的唯一一点温情。”别叫我二少爷了”,每次听到她这么叫,陈蒲总觉得格外讽刺,有像自己这样比仆人还卑贱的二少爷吗?
“想乳娘心里,你永远都是二少爷,你和月行是一样的,都是我心疼的孩子。你还没吃饭吧,我给你带了点吃的”。
见她十分坚持,陈蒲也不再多说。
她掏出一个纸包打开,里面是几只精致的糕点,半块水煮的鸡肉,一些平淡的小菜,还有一点白饭混成一团。她从自己的吃食留出来的。
她把早已冷掉的饭菜递给陈蒲,“这些菜我一直放在火炉边上,揣在怀里带过来,可是天太冷了,还是快冷掉了”。
“有这些已经很好了。乳娘,你别给我带了,你自己留着好好补身子吧”。她年纪太大,陈蒲总担心她吃不饱。
“不打紧,我吃得饱,我一日三餐还有点心呢……”,她看着眼前关心自己的少年,他这么聪慧,这么坚韧,这么善良,老天怎么舍得让他吃这些苦。想到这里,她心里的愧疚更多了。
“小蒲,都是乳娘没本事,只能给你带来这些”,她年纪大了,口味清淡,只能让陈蒲跟着自己吃这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