谭宗明这两天像是奉了包奕凡指令似的,放下了手里工作,甘心如芥的行使着对方指令,就是照顾好他‘妹’。
走在医院回廊的路上,还不禁自嘲的摇摇头,他什么时候这样,又当司机又做传菜员了。
他稳稳的走到病房门口,想看到的是,那姑娘见到美食时两眼放光的可爱神情。却不料,听见了里面的争辩声。
只见闻曦和一高挑女人站在落地窗边,彼此身后都像是有着一股强大的气焰,水火不容。他从未见过这样的闻曦,像是套着一层厚厚盔甲,刀枪不破。
“我刚来公司一年,一直把你当前辈当朋友看,你为什么这么做?”闻曦的眸光里透着冰冷的寒意。
宋艺装作不明所以,反唇相讥:“你说什么?我听不太懂。”
闻曦好笑的看着她:“有意思嘛?拜托你下次做的严丝合缝点。我给新来的保洁阿姨打电话,她说那天中午妮可让她把盆栽搬到每间办公室,可为什么昨天我回办公室花盆又不见了?!妮可是谁的人?!”
“可笑,这什么逻辑?说这种事要讲究证据。”
“我刚入职公司时做过体检报告,你要是想知道我有哮喘这事不难。前天开完会,我去食堂午餐,紧接着回办公室拿文件,然后就去了新成科技。”她特意把新成两个字咬的很重。
“当然,我虽然花粉过敏,但是哪种粉源你不一定清楚。所以,你堵的有运气成分。”
“可笑,不觉得荒唐嘛?”
“是荒唐,我没想到你为了项目可以这样不择手段!”
“你很奇怪呀?有没有花香自己闻不到?”
闻曦讥讽的笑了笑:“宋总耳朵若是没聋?!听得见我这几天的鼻音,知道我在感冒吧。”她稍微顿了顿又道:“我跟周游说过,不要再搞小动作了!宋艺,这次不是儿戏,你别太过了!”
彼此目光如炬,仿佛空气中都弥漫着剑拔弩张的气焰。
女人勾起了一抹说不明的笑意,继续道:“全是猜测,空口无凭。”
“你为什么这么做呀?!”闻曦凝神看着她。
宋艺慢慢转过身,眼神黯淡的望向窗外:
“闻曦我觉得你挺聪明的,可有时问的问题,还挺符合你这年龄。”
“那我恳请你以后别再用这么卑鄙的手段,否则,法律见!”
“卑鄙?!呵,在你们这种衣食无忧的人眼里,说的真随意。”女人不屑一笑,又重重叹了口气。
“我不像你,从小生活在无忧无虑的家庭,你还没出生你的父母就已经为你铺好所有的路。想出国就出国,想回国就可以毫不费力的进大公司。养尊处优的大小姐,怎么会了解我们这群人的心酸。我出生在小县城,那种刚好能温饱的家庭。
所以我从很早开始就自己生活了,我边上学边打工养活自己,混到今天不是为了出人头地,我是穷怕了。高尚在利益面前不值一提。”
这话语像是利剑,刺中了喉咙。愈发觉得胸口闷闷的。但她知道这不是恨也并非同情。
气氛凝固几秒,闻曦像是卸下了所有防御,淡淡道:“可我不是你的敌人。”
宋艺也平静下来,吐出心中郁结,坦言道:“但我们一定不是朋友。”
“没想到我们一样。”闻曦放下这句话后,恹恹的走出病房。
谭宗明靠在门外的墙壁上,小姑娘低头出去的时候并未发现。
他无意间闯入这场对话,将这肮脏的职场把戏尽收于眼。他庆幸的是这姑娘处事不惊,沉稳冷静。对峙时掷地有声,据理力争。聪慧果敢的让他再次刮目相看。
他们分布在不同阶级里,外表光鲜的被困在原地,有很多在别人看来唾手可得的东西,但谁又能真正了解一二。
他望着那姑娘瘦瘦的,小小一只,回廊里的影子在光线的折射下被拉的冗长,又拽的很短。他想这一刻,那姑娘一定很痛吧。
……
很多个孤寂的时刻,闻曦坐在书桌前,一字一句写下对母亲的想念。
思念倾入骨髓,夜晚也就愈发寒冷。她站在异国他乡的房间里,望见满目繁星,她想,总有一颗也在想着自己吧。
谭宗明追出来的时候,望见那姑娘执拗的蹲在树下,细细的手指在雨后的泥土里慢慢画出另一个人的轮廓。她画的不怎么好,于是跟着傻笑。手指渐渐刺痛,才远远的能看出来一个人眉眼,闻曦又忽然觉得鼻头一酸,眼泪滴在泥土上,很快被融入一体。
也不知蹲了多久,看了多久,几滴雨水顺着树叶,滴到了头上,她才站起来,双腿酸麻差点栽进泥土里。
忽的,有双手从背后扶住她。雨后的光线穿过错落的叶子,温暖的洒在那人脸上,她看见谭宗明笑着望她,春风和煦。
……
谭宗明什么时候来的,闻曦也不晓得。
但此刻温暖阳光下,对方见到她,原本倦念的神色一扫阴郁,像是点了天边星辰的光亮,眼角眉梢带了些关切,声音一如既往温润:“无意间听到的。累了吧。”
慕的,闻曦心上一闷。
这人本是他们世界的过客,却看了场无聊的把戏。但他没想到谭宗明走过来,问她累不累。
她一路自己走来,背着心思久了,竟有人忽然接过她的重任,像是知晓她的一切,能共情到她此刻的心思。
一瞬间好的,令她润了眼眶。
谭宗明见那丫头吸吸鼻子,心里不自觉叹了口气。站在她身旁:“生意没了可以再做,身体垮了可就亏了。走吧,带你去吃饭。”
谭宗明不紧不慢领着闻曦走着,闻曦终于回神:“谭先生,谢谢你。”
她明白,谭宗明不用这样的。碍于情面也好,修养气度也罢,不用如此的。
“不是说好,同包奕凡一样喊我老谭嘛。”谭宗明倒是还有心情同她开玩笑他有意将话题引到别的地方,只希望这姑娘能稍稍恢复些神色。
他有些见不得,闻曦这样。
闻曦愣愣的,刚有些发红的鼻子染上耳尖,连面上都有些不好意思。那天吃饭时的玩笑话,就算临别她也没好意思喊对方老谭。
谭宗明宽容笑笑,瞧着对方瘦弱肩膀:“你这样,我可也要再喊你闻小姐了。”
闻曦连忙摇头,又有些急切似的:“老谭,说实话,总能让我想到我爸单位收发室的谭大爷。”
脱口而出后像是意识到自己有些无礼了,但还是忍不住笑了出来。谭宗明摇摇头,像是在容忍她的孩子气,也跟着笑了。
随后他抬抬眉眼,神色微微清明:
“那便喊谭宗明吧。无人之时,可以喊的。”
他就这样三两句,不给对方反悔的机会,疾步朝楼里走去。闻曦因他的话有些愣神,呆呆地跟在后面。
……
傍晚办理好出院手续,谭宗明送闻曦回家。依旧把车停在路旁,送小姑娘进了小区。
闻曦脚步慢吞吞,谭宗明想笑这姑娘有心思,又不好意思说出来,于是放慢了脚步:“一起走走?”
“谭,宗明,谢谢你,上次也是,这次也是。”
许久,闻曦终于开口,第一声谭先生却是在谭宗明飘来的目光中,硬生生转了个弯。
谭宗明受用的笑笑:“谢什么,反正我一个人也没什么事做。你要是觉得不自在,请我吃几次饭。”他心里明白,这姑娘独立惯了,这会定是觉得欠了他一个多大人情,说的也是极为自然。
闻曦望了望他:“噢,好。”
“再者,包奕凡不也帮我了嘛。”他为对方宽心,也更像是在给自己找借口。
提到包奕凡,闻曦倏然想起这人下午发了一条心情极好的朋友圈。
她不禁笑了笑,却又带着些忧虑。不自觉叹了口气,望了眼谭宗明:“我想和你聊聊包奕凡和何总的事。”
月色清冷,像极了他们第一次说话那天,月光也是轻柔的洒在椅背上,窥听两个失意人互相求教。
说来好笑,这两人都不是沉溺其间的人,却诸事费心。一个风月场里打过滚,却只明白了人性凉薄,一个懵懵懂懂,却己对情爱退避三舍。两个人磕磕绊绊,倒是在一起说了不少感情的事。
谭宗明把自己对包奕凡的看法如述说出,他倒是认为对方这次是认真的。闻曦第一次向谭宗明聊了他们的过去,彼此推心置腹聊了许久。
最终,这丫头叹了口气:“小时候读过太多北欧漫画,被定格的刻板印象太过浪漫。”
’也因为小时候的一些事情,不太相信感情。’这话她藏在心里并未说出口。
“你说感情的事,真的那么麻烦嘛?”闻曦将这个一直闷在心底的疑问,不知觉抛了出来。
“也没有,还是要看人的。”谭宗明许久终于应答,温润的声音像石子投进湖水,泛起了一丝涟漪:“遇上合适的人,便很简单。”
这话说的,连他自己都有些不信。
他哪来的立场,说这样的话。怕是安迪来说,都比他有说服力。
闻曦却是没意识到,沉沉叹口气:“我总以为,感情无关年龄,身份地位。遇见一个人就是遇见了,贫穷也好,富裕也好。至少爱着的是那个人,不是附加条件。感觉对了哪怕只有一次就好。你说我是不是特别幼稚。”
闻曦沮丧的看看周围,昏暗的灯光下,只有他们在走着,也幸好,无人可见她的羞涩。
她将所有心事和盘托出,做足了要被对方嘲笑教育的准备。是否她真的太天真,她想要个答案。
谭宗明一句“是”,如鲠在喉,他又怎能轻易说出口。幼稚的人何止闻曦一个,直到现在,他谭宗明也同样还是这样想的。
他求的,不就是爱一个人,无关阶级地位,只要那个人念着他的好,投他以木桃,报之以琼瑶。
闻曦索性豁出去了,接着道:“我很早就去国外上学,都是女校。后面大学遇到了包奕凡,他待我如兄长,我知道他是因为包父包母喜欢我才喜欢我。不是因为我是闻曦而喜欢我。
喜欢一个人真的那么难嘛。”
又岂是她一个人失望。谭宗明觉得,刚刚梗在喉咙里的那根刺,似乎是终于穿破,搅得喉咙苦涩,心尖滴血。
他这些年在别人看来的片叶不沾身,还不就是,想遇到一个只拿他当“谭宗明”看,又忘了他“谭宗明”身份的人他这番近乎于可笑的执念,无人敢说。也无人可说。
而今闻曦全然托出,他终于站定,像是终于敢审视内心:“不难。”
他说的坚定,声音带着自己都没想到的些许沙哑,却平添了让人信服的力量:“我相信你会遇到一个人,让你觉得感情虽然复杂但依然可以简单。我想这个人会将闻曦这两个字视若珍宝。”
他如此希冀,希望闻曦能遇见这么一个人,也希望自己能得偿所愿。
他们要的,从来都很简单。但太简单,以致别人都不信,生生错过。但还好,他还信她。
而闻曦因谭宗明突然的话,脸上泛起红晕,在柔和月色中对着谭宗明轻轻点头,笑容笃定又羞涩。
“你也会的,谭宗明。”她轻轻开口,声音清甜又信心十足。
愿有朝一日,他们得偿夙愿。
或早或晚,都甘之如饴。
……
谭宗明也不明白,他怎么如此轻易就将闻曦视为了朋友。
那晚他们亦只是聊了些感情的事。一个初入尘世,一个女伴无数。但真聊起来,竟是意外放松。
他们因为阴差阳错相识。闻曦对他,无刻意讨好,更无委曲求全。从误解到了解再到信任,如今全然将他当作前辈,当事业的高峰,有些尊敬,也有因为谭宗明刻意的放低姿态而脱口而出的问题。
谭宗明不知道,这是好还是不好。因为闻曦见过真正的自己,他愿意把她当成一个难得遇见的朋友,像在校园时初见的安迪。
他不常将人视为朋友。做他谭宗明的朋友,意味着多了很多便利,意味着将被奉为座上宾。当然这些,闻曦都是没意识到的。
他亲近那姑娘,就是因为那姑娘的通透。他见过不少自诩干净的人,却未有人像闻曦这样,素净自然,还浑然不知。可太通透,又令他有些烦闷。
谭宗明猛然间变成了一个长辈,亦师亦友。对方信任他,又懂得君子之交淡如水的道理。当真被人当成一个普通人看待,又令谭宗明无所适从。急于想逃回自己寄居蟹的外壳。
他这一颗心许多年未曾全然托付,他比谁都要真诚,但也比谁都怕受伤。其他姑娘贪恋的是谭宗明的地位财富,明知如此他也无可奈何。谭宗明原以为一辈子就这样了,无人牵挂,于是转头落入声色犬马。
闻曦当然是不明白这些的。
她念着的是谭宗明几次救她于危难之中。她将任何一个亲近的人都视为朋友。进而,在工作中时常身陷囹圄,她虽前途未卜,还四面楚歌。财富不多,但把谁视为朋友都是一片春心托杜鹃。连不熟悉的安迪,她都怕对方吃亏。
直到他追出去,看在闻曦蹲在树下,才定了神。
那姑娘是孤寂?是淡漠?清冷的面容染上了忧愁。眼睛和鼻尖都是红红的,诉说着委屈,让人下意识就想问问出了什么事。谭宗明想,此刻闻曦无论对他提出什么要求,他大概都不会拒绝。
他看着那姑娘,以从未有过的眼光,见那姑娘站在树下,柔和的面孔和细腻的神情,见到他时,微微一愣随即更像是动容般的眼里闪了光亮。
那一瞬间谭宗明觉得,他也是有关心的人了。这条线不再系在他虚无缥缈的想象里,而是真真切切系在另一个人手上。
当真出现了另一个人,让他开始觉得生活的新鲜有趣。这是连他自己也没想到的,有点快,但甘之如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