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中下旬倪卡他们如约来了上海。
下午六点停了雨,天边泛起丝丝缕缕的红晕霞光,湿漉漉的地面映着深浅不一的水坑,雨后的空气清新不少。
下班高峰期,路面上全是车,偶尔还能看见骑共享单车赶去地铁站的西装白领。
再次见面的地点定在一家装修不错的中餐厅,工作久了,大家都心照不宣的远离过去那纷扰喧嚣的夜生活,养生聊天恰到时机的成了主场。
点完餐后,陆意涵那几人还是没正形地坐在包间沙发上侃大山,直到服务员开始上菜,霍西禹姗姗来迟,进门时满头大汗,顾不上说话,连喝了三杯茶下去。
满屋子的人目瞪口呆。
直到他放下茶杯,倪卡淡淡地说了句,“坐地铁上班的日子舒服吗。”
霍西禹咬牙说了一个字:“滚。”
陆意涵只管笑得开心,听到其余几人嘲笑他之前家里给买的车全部被收回,至今还在汇通做基层领工资,直接拍手叫好,气得霍西禹翻出她大学黑照扬言要卖给黑粉赚钱。
这才消停下来。
叙旧聊天时沈恬才知道,霍西禹最终不出国的原因还是跟家里有关,他爸妈突然强烈反对这件事,断了他全部经济援助,只允许他免费住在陆家嘴附近的公寓,要求在汇通干满两年再考虑别的事。
陆意涵听完也跟着感叹,“你妈真是雷霆手段,连车都不留给自己宝贝儿子。”
倪卡早看透,慢条斯理地擦干净嘴,“那些车都在他名下,她妈是怕他卖了。”
霍西禹冲她竖拇指。
饭吃到后半段,有人提议结束后去他家中打牌喝茶,其它人也跟着附和。
沈恬还没决定好,便听见放在桌上的手机响起震动,屏幕上弹出时慈的电话,她看了一眼正聊得热火朝天的一群人,起身走到稍安静的角落接起,“喂,时慈。”
电话一接通,时慈就打开了免提交给身旁的人,还没来得及说话,手机里已经传出一阵嘈杂错综的声音。
车内没有开灯,让人看不清神色,谭宗明弹了弹烟灰,拿过手机关了免提放在耳边。
“你在哪呢?”他声音极其沉定,除了略微带一丝沙哑外,听不出任何情绪起伏。
听见他声音的那一瞬间,沈恬愣神了半秒,“怎么突然给我打电话了。”
谭宗明没回答她的问题,问:“和朋友在一起?”
沈恬“嗯”了一声,偏过头看了眼屋内的一群人,“在和他们吃饭。”
他继续问:“在哪。”
“良设。”
“几点结束。”
是要来找她吗,沈恬有点不确定,抬头看墙上钟表时间时,耳畔传来略显清冷慵懒的嗓音,“我过去接你。”
两个人已经有一段日子没见了,她没拒绝,告诉他马上就结束了。
直到电话挂断,她才恍然回神,再走回座位边时脸上挂着藏不住的笑意,明亮的灯光下,皮肤染上薄薄一层红润。
整个人气色都好起来。
陆意涵看着坐回自己身旁的人,将椅子挪近了点,看清她未熄灭的手机屏,刚刚通话的来电显示是谁,收回了视线,对着镜子涂口红补妆,“看这样子,一会牌局你是不去了吧?”
“你们玩吧。”她眼波流转微微一笑,放下筷子拿过湿巾,轻柔仔细地擦着指尖染上的的油渍,抬起手腕轻嗅了下,“我身上有什么味道吗?”
陆意涵不解,“什么意思。”
沈恬笑了下,“一桌子烟鬼酒鬼。”
……
出餐厅已快九点,夜色并不浓重,静安四周灯珠辉煌,街道上仍车流密集,昏黄的路灯下,绵密的雨雾随风摇曳,光线飘逸迷离。
沈恬再三婉拒了他们的盛情邀却,独自在一楼下了电梯,挥挥手和她们道别,歉意地说:“改天再聚。”
她在沿街的马路边找到了他,举了把黑伞站在车边,略有些寒意的初夏雨夜就穿了件白色polo衫,臂膀线条的弧度流畅,他的侧脸在掩映之下,半明半暗,却依旧能辨析出清隽的意味。
映着光的手腕,细雨倾斜在表盘上,衬得整个人寡淡如玉。
打伞结伴路过的姑娘纷纷忍不住边赶路边侧目偷瞄,只是她没想到,还真有胆子大的走过去搭讪。
只是他充耳不闻,一个摆手的动作礼貌拒绝了。
谭宗明抬头时,看见站在对面的人正一脸看乐子的表情,想到自己为了来找她,特意提前从秦老寿宴上离场,为此没少赔笑脸和多喝酒,没好气地走过去将人拉到伞下,“这么点路你就不能走过来?非得我请你上车?”
人儿被他揽在怀里的瞬间,雨伞微微倾斜。
沈恬靠在温热的胸膛前,厚着脸皮说:“下雨啊,这么点路也会淋湿的。”
“娇气”他睨她一眼,但仍替她拉开车门。
随着车门打开,车内后排亮起灯光,借着柔和的光线,她抬眸看了他一眼,耳际染了淡淡的胭色,眼神迷离,高大的身躯遮去了半数身后高楼玻璃内透出的光亮,地上的影子被拉得很长。
她才发现他似乎是喝了酒,“你刚刚从哪过来的?”
谭宗明没理会她的话,直接关了门绕到另一侧上车,车内的灯光随之熄灭,他支着下巴靠在一侧阖眼假寐,喘息声略微沉重。
车子缓缓地右拐外驶进银城中路,他放平了手,微眯着眼看向窗外,“下个月六号跟我一块儿去趟北戴河。”
他又补了句,“老太太想见见你。”
没有了雨水的掩盖,密闭的车内渐渐弥漫起酒气,酒意晕染的声音,带着些轻微的沙哑和低沉。
想见她?她抿唇笑得开心,一口答应了,“好。”
车开出去一会又反应过来,下个月就入职了,咽了咽口水,疑问道:“下月六号?”
沈恬摸出手机打算查看日历。
谭宗明看着她的动作,半落下车窗让风吹进车内,“是周日,你刚入职暂时不会有什么事的。”
沈恬悻悻地点点头收起手机,“你是不是刚刚喝了挺多酒来的?”
“没有。”
“可我闻到了,”
谭宗明抬眼时,刚好对上小姑娘一脸担忧的悄悄打量他的眼神,有些哭笑不得,“长辈寿宴,拒绝不了,没喝多少。”
沈恬拧开一瓶水递给他,“你饮食作息那么规律,胃现在却经常不舒服,多半喝酒喝的。”
谭宗明笑了笑,接过矿泉水喝了一口,其实他习惯成性的规律都归结于从小到大的森严的纪律,加之饭局上一般没人敢劝他酒,有也是时慈替他挡了,所以每年按时体检的各项指标也达标,只是前几年高强度的熬夜工作加推不掉的应酬,才导致现在喝酒喝多会胃隐痛。
见他不说话,沈恬歪头看过去,忍不住阴阳怪气地笑道:“你怎么今天突然找我,您不是都忙到消息都不回了吗。”
谭宗明放下瓶身,凝眉嗤了声,眼神悠悠地停在她身上,“看来是生气了。”
沈恬被说中了心事,一口否认。
谭宗明听罢,瞥见她躲避自己眼神,淡笑了一声,又没法和她多解释,只能耐心哄了两句,又问:“时慈拿过去的那些还喜欢吗。”
“是你挑的吗?”沈恬指尖盘绕着头发,饶有兴趣地手托腮欣赏他的侧脸,两张脸的距离咫尺之近,借着窗外忽闪而过的绰绰影光,碎发轻荡在他眉宇间,她看得认真。
谭宗明又睁开了眼,“不喜欢?”
沈恬扭回头,“不是,是没什么机会带,工作的话更不能佩戴这些。”
谭宗明不以为然地说:“不戴就放那儿,万一以后我闺女喜欢就给她玩。”
沈恬扭捏地捶了他一下,笑着骂他不正经。
谭宗明又想到什么,说:“之前给你那些不会给你扔了吧。”
“怎么可能,那条项链一直在海景。”沈恬拨浪鼓似的摇摇头,又有些不好意思地小声说:“不过,确实有几个让我捐给慈善义卖会了……”
谭宗明好整以暇地坐在那儿,抱着胳膊瞅了她一眼,“你倒是有爱心,捡那只猫呢?”
沈恬炫耀似的把手机上的照片拿给他看,“老沈带走了,现在长胖了点,是不是很可爱。”
谭宗明看了一眼。
照片上的橘色小猫乖巧地躺在沙发上,一只宽厚温润的手掌覆在猫身上,应该就是她父亲的手。
他莫名其妙地说了句,“叔叔对你很好吧。”
这种和自己父亲温馨的聊天日常,是正常家庭常有的亲情羁绊,他倒是鲜有,从小到大谭正廉公务繁忙,很少过问家里的日常生活,荣音年轻时也如此,常年在海外参加国际建筑设计竞赛,童年都是由隔辈的老人和保姆在照顾他,到了弟弟谭翊也好不到哪去,两人该忙的还是那么忙,细枝末节的学习生活都是他来经手处理的。
谭宗明从不和她聊他家里的事,但相处了这么久,她也细微末节中了解了些,收起手机主动牵过他的手,歪头笑着说:“以后我们也在家里养只小猫小狗怎么样。”
谭宗明淡淡道,“掉毛又麻烦,不准养。”
见他不领情,沈恬气得甩开他的手,回他两个字,“矫情。”
谭宗明捏了一把她的脸,“说谁呢?”
沈恬皱着眉扒拉掉他的手,“说你!”
谭宗明散漫扬眉,十指交叉搭在腹前,理直气壮地轻哼道:“才多久啊小脾气又回来了?”
他当然知道小姑娘这股不痛快劲是因为他这些天太忙了,缓了缓,又好声好气地给她解释,“九月,这些天我是真有事,没有故意不回你消息的意思。”
沈恬悄悄翻了个白眼,“什么事要这么忙。”
谭宗明没法回答她这个问题。
安静了许久后,她才听见他模糊说了句:“工作上的事,以后告诉你。”
沈恬抿了下唇,“就知道你不会说。”
许是喝了酒的缘故,他后面实在有点累,没有继续陪她闹下去,眼皮沉阖,浅睡了一会,直到老赵自作主张地将车子绕过静园附近直接开回海景,他也没说什么,陪她一块上楼休息。
那晚两人各自洗漱好,安静地躺在一张床上,小姑娘趴在他手臂一侧,指尖抚着他泛青的眼尾,唉声叹气了一会,“再忙也要好好睡觉,知道吗?”
他有气无力地回了个笑,握住了她的手放在胸前,“知道了,睡觉吧九月。”
“嗯。”她老老实实躺在一侧,睁眼看着天花板一点睡意都没有。
两人好久没说话了,有许多事想分享给身边这个人,可侧眸见他似乎已经睡着了,她心血来潮想要给他讲了个童话故事,是一个骑士暗恋公主的故事。
声音又轻又柔,像是在哄小孩似的。
“……骑士的日记本上每一页的落尾处都写着一句话:我的小公主,今天又见到你了,很开心。”
故事讲完房间内安静下来,空调的声音不大不小,她抬眸看着安静的睡颜,呼吸的速度规律均匀,身上的气息淡,佛手柑的清香还夹杂着微弱的烟酒味道,他穿着暗蓝丝质家居服,平躺着,胸膛轻轻起伏着。
确认他睡着后,她小声地说了句,“我今天也很开心,晚安。”
沈恬悄声关了手机放在一旁,又关了最后一盏灯,房内瞬间陷入黑暗,
伴着窗外淅沥沥的雨声,直到那个故事结束,额间落下一枚柔软的轻吻,他才沉沉地睡下,一夜无梦,难得又睡了个好觉。
……
六月天气已经颇热,入职的当天,沈恬穿了一身浅棕职业套装,按照流程办理完入档的一些手续,由一位工作同事带着他们几人参观。
那天上午刚好有一场外事办记者会招待会,她第一次见到,之前只在中视新闻上看到,厅内的台下满是中外记者,座无虚席,摄像机高架,台上是刚上任的一位女性外事办新闻部发言人,光滑亮丽,干练的短发下,一身海蓝色简约套裙,与背景板珠联璧合,全程面含微笑,游刃有余地回答各种刁难提问,慈眉善目的身侧是两面赫赫威严的五星红旗。
孔女士环顾四周,“还有其他问题吗。”
只见台下有一外国人举手提问,她颔首抬肘示意,边垂眸翻阅着稿件,边仔细聆听略带口音的英语。
是一个敏感又针对性的问题。
所有新人都秉着呼吸,站在厅外看着那一幕,沈恬也看得出神,只见台上的孔女士挑挑眉,嘴角露出一丝难以察觉讥笑,看了一眼那人,“欧洲以及其他国家的确是需要做出选择,但这个选择不是在中美之间,而是在谎言与事实之间,在单边霸凌和多边合作之间,每个国家都面临这样的选择。”
说完她迅速收回视线与笑容,继续低头看着手上的纸张,“下一个问题。”
见他们几人看得认真,带领参观的前辈同事在一旁忍不住一笑,半晌后还是提示道:“好好努力,走吧,带你们去食堂看一下。”
随着会议厅的大门关上,沈恬收回视线,跟着几人一起往前走,继续参观了各个办公领域,与她一起新入职的几位都是男生,甚至很多路过的工作人员也是男性偏多,她所在的翻译中心应该算是女生偏多的部门了。
其实这里的工作倒也没有想象中光鲜亮丽,也并非西装革履,迎来往送,也鲜少有人能参与进觥筹交错的名利场,大部分人都只是默默无闻的公务员,而她刚入职的工资也不高。
想到她答应了荣音的对赌约定,心情也跟着沉下去,没有半点入职喜悦,连一旁的男生主动问她在哪个部门以及名字时,她都反应慢了半拍,笑得也有些牵强。
最后还忘记礼貌询问对方名字了。
按照规定她刚入职,需要在这里工作一段时间后才会被公派驻外,外事办也会尽可能地避免派遣女性工作人员去战乱国家,最多是艰苦落后地区,而且她的年龄再过几年也到了适婚年纪,可以提前申请结束任期。
但那天荣音平静地问她,愿不愿意去驻索马里领事馆工作三年,目前那边的负责人正是她结交多年的朋友,后期可能会需要再调任其它国家两年,条件开得很足,起步就跨过随员起跳至三级秘书,她清楚的知道,这番话意味着未来三年甚至更长的驻外工作,将成为她未来升职的重要踏板。
而这些都不足以让她动摇,直到荣音说出最后一个条件,“这三年是我给你的考察期,如果他最后依旧坚持选择了你,我不再提任何反对意见。”
“接不接受随你决定。”
那是个什么样的国家呢,和平年代还存在着战乱。
而相爱的距离将提前变成10500公里,甚至这是属于她一个人的赌约。
那天她从老弄堂绕到外白渡桥,一路上脑子都很空,只记起有一天她在书房看见他年少时的书法作品集,好奇地问他,“你现在还写吗。”
谭宗明站在一旁陪她一同翻阅,“大学后就没怎么再写过了。”
她当时兴奋地撺掇道:“你要不要现在再写一下试试。”
谭宗明忍不住哂笑道:“你还对书法有兴趣?”
“好奇而已。”她一直缠着他写。
他嘴上虽然不乐意但没拒绝,在桌上铺开一张大纸,轻挽起衬衫袖子,右手拿起毛笔蘸了一下墨,提笔在纸上龙飞凤舞,恣意泼洒,片刻后一行飘逸灵秀又不失刚劲的字呈现在纸上。
她略懂草书,看得分明,那是《长恨歌》里的两句诗,被他凑在一行。
她问他为什么这样写,他只是淡淡地收了笔,看着未干透的笔墨,良久后,平和的道:“其实我们出自同一首诗。”
当时她没读懂这句话和那两句词,也没有去问。
后来懂了,那时他想说:他是孤灯挑尽未成眠,她是芙蓉帐暖度**。
所以那天走在马路上想起这句话的时候,沈恬也懂了他母亲为什么提出这种约定,如果没有门当户对的家庭还想踏进他们家,需要的不是默默努力又上进的优秀人品,而是一个可以带出去的身份。
今朝白露一相逢,她想做他一生的花。
所以她答应了荣音的对赌约定。
……
由于翻译中心特殊,新人需要长达半年的魔鬼培训,最终考核淘汰掉的人换部门工作,所以接下来的一周的时间,沈恬都在参加培训工作,每天听各种新闻进行听力培训,学习如何快速记忆密集的信息,一级翻译官来给他们做翻译练习,每天都在重复高强度的学习工作。
好在她之前参与的大型翻译工作颇多,整个过程比别人顺利,念翻鲜有失误,以至于每天下班时间,办公室里其他的同事都选择加班加点的练习。
这一场景让她仿佛回到了读书时,沈恬不想参与这帮人的内卷,碰巧今天下午没有培训自行学习,不必留在单位,她中午便跟同事一一道别,拎起包往外走。
路上遇到新闻司副司长孔女士,一身浅灰知性套裙,身后跟着她的助理和同事,主动同沈恬温和地打招呼,“小沈下班了。”
除了那日记者会之外,沈恬后来又在培训时见过她一次,却也只是和众多同事一样,仅仅是点头之交,毕竟所属不同司,她又是新人,接触机会几乎为零,全然没想到她会知道自己是谁,意外又惊喜,连忙回礼,“您好孔副司。”
三人一同走进电梯,没再有过多交流。
直到电梯打开,孔女士走在前面,侧头看着她浅浅一笑,主动放慢脚步,“何老师和我提起过你,说你很不错,我也侧面了解了一下,的确各项都很突出,好好努力。”
沈恬知道孔女士口中的何老师正是齐芯母亲,曾经也担任过新闻司司长,担任过外事委员主任是□□委员,后来又调任了其它岗位。
她一时受宠若惊,拘谨地双手拎包在前,有些不好意思地说:“谢谢您的夸奖,我会好好努力。”
孔女士颔首笑了笑,没再多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