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继昭说的“很快”,果然很快便到了眼前。
岑容清晨时方才起身,便听流石禀告,瑶光寺澄镜前来拜见。
“澄镜?”岑容一时愕然,从铜镜前转过头去看向流石,又重复了一遍,“你说瑶光寺的澄镜大师求见?”
云影正在梳发,怕岑容一番动作扯痛了头皮,慌忙停下手中动作,也一起向流石看去。
“是的娘娘,她现在正在侧殿等候。”流石肯定地点点头。
不怪娘娘如此惊讶,她听闻来人身份时也是一样的诧异无比。瑶光寺一向独立于世事之外,澄镜也一直潜心修佛、甚少踏出寺外,更与娘娘从无往来,怎么会突然进宫求见?
她欲要探知一二,但澄镜只说有要事需要面见娘娘,便也只好就这样通禀过来。
岑容却比流石更多了一层疑惑。
前世里,她直到被囚入瑶光寺,才第一次与澄镜相见。始光十六年的这个初夏,并没有发生过澄镜入宫求见的事情,是哪里有了变化?
她沉默地思索了片刻,向云影道:“为我梳妆。”云影忙应了一声,复又动作利落地为她挽起发来。
前世今生相互比照,除却澄镜突然前来拜见之事,只有一样,如今与前世不同——被遣入瑶光寺的朱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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加快了动作梳妆更衣之后,岑容带着宫人,向澄镜等候的昭阳殿偏殿行去。
还未踏入殿中,她便一眼望见堂上那道熟悉的身影。素色僧衣,腕缠佛珠,清瘦挺直的身形,以及那一双淡远的眼睛。
澄镜转过眼来看见她,起身双手合十,行了一礼。
“不必多礼。”岑容进到殿中,让澄镜入了座,开门见山道:“澄镜大师入宫拜见,想是有要事。”
她方一起身便收到澄镜来到昭阳殿的消息,想来早上宫门一开,澄镜便进宫来了。
她直切主题,澄镜也不迂回婉转,直言道:“是。贫尼入宫来,是为告知娘娘,朱娘子昨夜突发急症,命在垂危。”
岑容猜测澄镜此来多半与朱瑶有关,却没想到竟是攸关性命之事,不由一惊:“突发急症?朱娘子现下如何了?”
她还记得前世里朱瑶入薄室三月之后便骤然离世,只是如今她去往瑶光寺早已过了三个月,之前也一直未曾发生什么事,岑容便以为她已无碍。如今看来,竟是仍避不过这一劫么?
澄镜说完,便静静望过来,到岑容问了朱瑶,才微微颔首,念一声佛号:“所幸贫尼略通医术,已将朱娘子状况暂时稳定下来。只是有几味药材宫外难以寻得,故而匆忙入宫,求请娘娘赐药。”
岑容先听得朱瑶如今性命暂且无忧,略松了口气,到听见澄镜后面的话语,心中一动,看向佛者的眼睛。
澄镜的医术和品行,岑容一向毫不怀疑。而佛者因复杂的出身,从而通晓宫中秘药之事,她也知道得清楚。
如今澄镜话中暗指,竟似在说——朱瑶的这一场急症,并非源于自身,而是人为。
来自宫中的人为。
心念电转间,岑容马上便明白了澄镜为何要早早入宫,又一直到见到她才道出朱瑶消息的缘由。
澄镜也不知朱瑶的急症是何人所为,她要亲眼看到她知晓消息后的反应。
岑容道:“自然,大师需要什么药材,都尽可以上报予我取药。宫中也可派出太医前往瑶光寺,与大师一同会诊。”
澄镜闻言垂目合十,颔首道:“谢娘娘恩典。澄镜此番贸然求见,实是情况紧急,其中唐突之处还望娘娘见谅。”
这句话中的意味,便是澄镜已经确认了岑容并非向朱瑶下手之人,为这一番试探向她致歉。
岑容摇了摇头,没有在意。
她并不介怀澄镜的试探。如今的她没有在瑶光寺中待过七年,澄镜也不曾与她在漫长的相处中熟悉起来,不了解她的为人。更何况出事的还是朱瑶,与她颇有隔阂的前贵嫔,澄镜会疑心她是人之常情。
如今误会解除,便不需要多加计较了。
澄镜没有在昭阳殿中停留太长时间,不多时便告辞离去,到了午后终于有回信传来,言道朱瑶已然脱离危险,病情见好了。
宣光殿听闻消息,也派出了使者前往探看。
岑容收到回信终于松了口气,独坐在窗边,有些失神地看着庭院里的日光。
从头到尾,她和澄镜都心照不宣地没有提起过,到底谁才是这一场急症的幕后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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休沐后复朝的第一日政事,向来比平常更繁多些。夜色笼罩,宫城四处都点上明灯之时,太极殿中的朝事才终于告一段落。
留下内侍整理批阅过的奏折,宋继昭让人点起宫灯,也不叫辇,就这样向漫步向昭阳殿走去。
晚膳已在处理政事的间隙时用过,他此刻回去,是要到昭阳殿就寝。
宫城殿群之中,君王起居之所是式乾殿,朝政处理则在太极殿,与这两殿最近的,便是中宫所居的昭阳殿。
从太极殿到昭阳殿的这一段路,在始光十一年至今的千余个日夜里,早已烂熟于心。
夜色如水,清凉的月色下,昭阳殿檐下点亮的宫灯明亮如星。五月的夜里已有了些轻盈的虫鸣,庄重华贵的中宫寝宫矗立在这样的夜色里,却更显沉默肃穆。
宫人们都候在外间,见到他来,纷纷俯首行礼。宋继昭踏进内室,见岑容独坐在南窗之下,便摆摆手,让近侍也退下去。
他踱至她身前坐下,取了案上青釉小瓶的清酒,为自己斟了一盅。
岑容默然的目光落在他的脸上。
屋中寂静,灯烛明亮。他们对坐而视,仿佛一瞬之间沧海桑田,到垂垂老矣、华发丛生,他们仍同在这片宫阙之中,长久地彼此相对。
“今天,澄镜来见了我一面。”岑容道。
宋继昭淡淡地点了点头。
澄镜到达昭阳殿时,他已然起身去往太极殿,做早朝前的准备。而她要向岑容说明的事情,他也在更早的时候,就收到了回禀。
瑶光寺不比薄室,他的人手等待了数月,终于得来这一个机会,却因轻看了澄镜的医术,最终功亏一篑。
“为什么?”岑容沉默片刻,只是道。
她没有再问急症之事是否是宋继昭所为,他此刻的态度已是最好的明证。
宋继昭道:“因为你不开心,而我想让你如愿。”
岑容掩在袖袍之下的手紧紧地捏住了指尖。
白日里风波平息下来之后,她回望这一日发生的事,很快便想起了宋继昭昨日在车驾上对她说过的话。
他说,他想让她高兴。
而前世里,真真正正为了那个失去的孩子而伤心的她,的确在听闻朱瑶离世的消息之后,缓解了心中的伤痛。
既已为了局势后退一步,确定了惩罚,她便不会再对朱瑶下手。但当“命运”真的展现在眼前时,她会觉得苍天有眼。
——可这一切都建立在她不知道失子真相、不知道急症真相的前提下!
而今她知晓一切,却只是想问,为什么?
“为什么?”岑容再问了一遍。他们都知道这一句的所指已然不同。
“她一直全身心地倾慕于你……”她说,却被宋继昭淡淡的话语打断。
“那与我无关。”宋继昭道。
他平静地看着她,面容依旧温雅,眼中也仍然满含着无尽的耐心,却没有哪一刻,比此时更冷淡薄情。
不,她是见过的,比现在更无情的那一刻。
岑容微微闭上眼睛,良久,道:“但如今我已知晓此事是陛下所为,再无命运无常之感,何况若太后得知内情,又将掀起一场风波,便就此作罢吧。朱瑶那处,无需再去管她了。”
宋继昭无可无不可地点了点头,并不在意一念之间的生死翻覆,一如岑容所料。
她早知道的,不是吗?对宋继昭而言,一个全心倾慕他的朱瑶的性命,在修复他们的关系面前,毫不重要。
正如岑家阖族的性命,在至高无上的权柄之前,也不值一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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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月,暑意炽盛,天上浮着轻絮般的云。
竹苓在屋外不过略站了半刻,额间便有些冒出细汗。她仔细地听完了下面人通传上来的禀告,点了点头,便提着手中的食盒转身进了屋内。
一踏进殿中,一阵凉意便扑面而来。高大的冰山挡在屏风后,缓缓向四周送去清凉的气息,将窒闷的暑热都隔绝在外。
她绕过屏风,向明间走去,入眼便是一抹华贵庄雅的身影。
上首的女子倚在座中,一手支着侧脸,微垂着眼翻看着面前的簿册,不时简短地向站在下方的宫人说些什么。轻软的宽袖随着她的动作如水一般流泻下来,堆叠在小臂之上,露出一只莹润的玉镯,和比玉镯更莹白的皓腕。
竹苓想,她长于洛阳城中,天子脚下,见过的贵人如过江之鲫,也从没有哪一个,能有眼前人这样的品貌。
明明是素色衣物,玉石简饰,却仍叫人一眼之下只觉通身华贵,不可轻待。
这是举手投足间浑然的气度,不为外物所移。
她走上前去,先将食盒放在一边,便侍立在岑容身后,听她与宫人理事。
下方的人还在继续禀报:“……内廷清点库藏,整理了今年需采买的草药,上报予娘娘过目。”
皇后淡淡地应了一声,纤长的指尖在簿册书页的边缘轻轻摩挲着,似是在想着什么,一时没有说话。
半晌,她道:“采办便依此名单,一应事宜都比照旧例进行。但库府之中的陈药暂不清理,留待原处。”
她径自下达了指令,并未说明原因,宫人却不敢有半点疑问,立时应了下来。
又说了半刻钟的时间,宫务终于处理完毕。竹苓见岑容摆手让宫人退下,便转身取出食盒之中的瓷碗,呈了上去:“娘娘,该用药膳了。”
岑容接过药膳,看了面前的人一眼。
这是年初母亲入宫看她时,为她送来的那名医女。岑容后来见到她,问及她的名字与家世,竹苓只道家中是世代行医,在洛阳城中开了医馆的。
岑容听完便知她这样的身世,要通晓宫中秘药,只怕还有一段不为人知的渊源。而竹苓这个名字应也并非本名,只是从药材之中随意择了一个来用罢了。
这样也好,更像一个侍女的名字。宋继昭要起意去查这个岑家送进来的女使,也不会从家世里发觉什么异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