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睇儿,我没什么别的意思,只是想告诉你一声。你先前对我说要想清楚,现在,我想清楚了,这便是我的决定。”
潭越的语气异常诚恳。
“我让你想清楚,并不是让你悔婚,毕竟你父母为你安排的婚事,双方虽未见过,但也是门当户对,这样的女子才真正适合你。”
潭越料到她不会有太大欣喜,但他还是要告诉她。
她不会知道,这个决定于他而言异乎寻常,从小到大,他按照父亲的意愿练功习武,即便是寒冬腊月也不敢违抗分毫。
像他这样的家族,按照自己的意愿做决定何其之难,就连之前去寻芳阁放纵,也瞒得严严实实,家里无人知晓。
二十年光阴弹指过,他生出了些逆反心理。这其中,或许有睇儿的推波助澜,但更多的是他不想再这样下去,他是人,早已有了自主意识。
不过悔婚这件事并不是好解决的,房家同样是大户门楣,受不了被退婚的耻辱,更何况被退婚的名声传出去对自家女儿不好,于是房家夫妇当即来到谭府大闹一场,鸡鸣狗跳。
潭越知道这事是他不对,父母道歉,他跟着道歉,到最后房家还是不依不饶。
他不耐烦了,当着房家夫妇面,对自己父母脱口而出:“早知他们这么难缠,你们给我安排这门亲事干嘛!”
这句话无疑是火上浇油,房老夫人气到快要当场晕厥。谭府乱作一团,一场闹剧。
人走后,潭镇大怒,当即请出家法伺候,带刺的荆条,摔到潭越身上三十余下,不留情面。潭越母亲言月人微言轻,根本拦截不住,赶忙跪下求情。
潭越硬着一口气,要与自己父亲作对,死活不认输。
“母亲,你起来,不必求他!”
他厌恶家里腐朽的陈规,即使是被人压在板子上,依然狠戾地瞪着眼睛,死死注视着潭镇。
家中除了母亲,潭镇还有几房小妾,潭越的弟弟妹妹们亦不在少数。他们纷纷站于一旁,冷眼注视。
潭越心里一阵憋屈,一想到婚姻大事自己竟不能做主,只能一辈子充当父亲的傀儡,心里就恨得要命。
他想到了宋明康,那个被父母溺爱惯了的公子哥,宋家经商下海,能接触到一些新鲜事物,与自己这个家终究是不一样的。
唰唰唰的声音,藤条落在身上,他一声不吭,不愿示弱分毫。父亲器重他,他自然知道,只要他继续顺从下去,再过个十年二十年,潭家的主位便会是他。
可还要忍耐这么长时间,他真的没办法再等下去,在这个家里,他压抑得快要喘不过气来。他最初去寻芳阁那种地方放纵,就是压抑太久,想要缓解心头郁闷。
但是......
看到母亲无奈哀求的样子,他的心又动摇了。
在潭家,女人的地位向来很低。倘若他真要离经叛道与父亲闹翻,母亲夹杂在中间,处境不会比自己好半分。
一想到母亲眼泪不停下落的画面,他是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
眼下,听到睇儿这样说,他心中的那股烦闷再度涌了上来。
“再适合又怎样,我就是不愿意。”
看着他紧蹙的眉头,她浅笑:“其实你没必要这样抗拒,说不定过几天你冷静清醒下来,只会觉得是一时头脑发热罢了。”
他闷声不吭,坚定摇了摇头。
这日傍晚,刚回到家,潭越就看到母亲请来了宫里的太医。他身上的伤其实好的差不多了,并无大碍,可母亲还是放心不下。
看着母亲着急忙慌的模样,又想起那日她苦苦哀求的光景,潭越心里实在不好受,于是规规矩矩地给母亲行礼道歉。
他对母亲的情感一向复杂,他不喜欢她始终唯唯诺诺的模样。但有时候,母亲也会耐心叮嘱他,苦口婆心教导,要顺着父亲,以后就会好的。
母亲肯对他耳提面命无疑是爱他的,刚想到这里,他就隐隐听到了一阵哭声。
似是从厅堂传来。
他起身前去,原来是宋明康的父母在求他们家人帮忙,为的无非是还在大牢里的宋明康。
见状,他无奈叹了口气,这真是病急乱投医。生辰宴上来了那么多大户人家,这件事闹得满京城尽知,根本无法从暗中插手,更何况他们家与刑狱的官员素来无交集。
“我们就这一个儿子,他想干什么,就由着他去了......”
“潭将军,能否求您帮帮忙?”
“现在人在里面,我们见都见不到,实在担心这逆子出什么事?里面那样的环境,他待不下去的,潭将军!”
“我们什么事都依着他,他要是真喜欢那女子,我们宋家明媒正娶,为他们风风光光办场婚事也是可以的!”
“我们去找了那女子,那女子说什么都不肯见我们,亦不肯改口供......”
“潭将军,您在刑狱那边可有认识的人,哪怕让我们进去看一眼......”
......
听了一会,潭越攥紧拳头,不知为何,心中那口郁闷之火愈烧愈旺了。
他心里不舒服,尤其是又看了一眼自己的母亲与父亲。
待到宋明康父母走后,潭镇语重心长地告诫他,“收敛些,眼下这节骨眼,别再惹出事端。”
看着庭院前那一排排密不透风的树,他僵硬地点了点头。
没一会,他就又心不在焉了起来。“收敛些”这三字,在他心底格外不是滋味。他想起被家法伺候的那日,潭镇冷着声音问他为何突然变卦要毁了婚约。
他又想起和宋明康在寻芳阁酿成大错的那日,睇儿的脸上全是泪痕,纤长的睫毛将眼睛遮盖,脆弱不堪的模样,赤.裸身体上的伤痕。那日后,睇儿“养病”了很长一段时间。
那是好久之前的事了。
......
当初睇儿只是寻芳阁的乐伎,怎么也不肯,他和云茜联手,那晚在她的饮食里掺了些东西,后来的事,水到渠成。
起初睇儿吸引他是因为太过漂亮,但这份吸引,更多的只是**和冲动,并无其他。
然而今非昔比,她恢复了自由身之后,好像与从前有些不一样了,连他自己都奇怪。
她有太多地方令他惊讶,他看见了她不一样的一面,离开了寻芳阁那样的地方,她竟能闯出一番自己的天地。
只是,虽能经常在文翰斋与她见面,但她与他之间的距离,好像无形中远了很多。从前唾手可得,如今难以得到,他的心不合时宜地骚动起来,心情也愈发复杂。
她走到了人前,往后觊觎她的人怕是会越来越多。可凡事,总要有个先来后到,况且宋明康已经出局了。
翌日傍晚,文翰斋,他又去拦了睇儿。
他有好多话想说,一直憋在心里,快要疯了。
然而看着她平静的脸,他的心更乱了,好像又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陆允慈看了看四周,这里有一汪池塘,池塘里的鱼游来游去,悠然自在。看了一会,她入了神,直至潭越攥住了她的手腕,她抬头看向他,示意他有话直说。
潭越深吸一口气,有一种莫名的激动和痛快,或许说出来他便不会那样煎熬,会好受许多。一这样想,他愈发兴奋,攥她手腕的那只手不受控地加了些力道。
“睇儿,我喜欢上你了。”
她那么聪明,应该......早就看出来了吧。
陆允慈睫毛剧烈地颤动了一下,没有回应。
见状,他赶忙说:“是真的,你别不信。”
听到这里,她终于有了反应,眼睛微微一转,嘴角泛起一个浅浅的弧度。
“你要我怎么信?”
“你想让我如何证明?”他口而出。
她的反应,其实在他意料之中,他立刻表了决心。
“不知道啊......”她无奈地叹了口气。
说这话时她声音极轻,似是真的不知道,不知道该怎么办了,也并不在意他要如何证明。
“我是认真的。”他加强语气,到了一字一顿的地步。
从前,他拿睇儿当玩意的时候,怎么也不会想到会有这样一天。
离经叛道的想法,其实很早就在他心底生成。家规森严,他背着父母在寻芳阁寻欢作乐,为父母浑然不知而沾沾自喜。
他早就想要挣脱束缚,破笼而出,而她,像是他离经叛道的必经之路。
“我也想相信你啊,可是......”陆允慈话说一半,故意停顿,一副欲言又止的为难模样。
她的眼睛黑白分明,水洗过般澄澈,直白看向潭越时,他的心狠狠一颤,紧接着羞愧低头。
他忽而就想到了昨日宋明康父母在他家府上说的那番话。
——“我们什么事都依着他,他要是真喜欢那女子,我们宋家明媒正娶,为他们风风光光办场婚事也是可以的!”
有什么念头,仿佛要呼之欲出。昨日复杂的心情,此刻终于有了一个具现化的念头。
宋明康的父母能为自己的孩子做到那种地步,为何他的父母不可以?
提亲,或许是能让睇儿安心的最佳保障。
“睇儿,你相信我,很快我就能证明了。”他想通了,郑重其事地开口。
她不笑了,目光一瞬间沉了下来,似有千言万语要讲,但一开口,只淡淡说了一句话:“其实你不必证明的。”
反正,没有任何意义。
潭越却愈发坚定,“你放心,这只是我的态度,我不会再强迫你了。”
她点了点头,“我明白,但你真没必要做到那一步。”
他扯她手腕的那只手猛然用力,倏地将她拽至身前。近在咫尺,他的心跳频率彻底乱了,深吸一口气,呼吸交缠,闻到了她清浅的气息,他手足无措。
“睇儿,真的对不起。”
从前的,很多事,他错的离谱。
突然被他这样一拽,陆允慈整个人都有些重心不稳,但她并没有用力将他推开表示抗拒。
末了,她缓缓开口,语气轻飘飘的:“道歉确实需要诚意。”
很大很大的诚意。
也不够。
她再度想起了那日江北尘告知她的秘闻,这给了她一个明确的方向。直奔目的的话,这一切结束的会快很多。
“潭越。”
听到她突然唤他的名字,他激动得浑身一颤,沉沉应了声。
“嗯。”
“道歉确实需要诚意。”她认真重复了一遍。
他不停点头,以为她和他想的,是同一件事。
紧密相贴的距离,她再度上前一步,越过他望向了不远处的夕阳。
残阳似血,将整片天空浸染,血淋淋的一片。不知为何,她觉得心里好舒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