宦官有女沈令姜 第18章 拦车

马车转个弯拐离主街驶进梧桐巷，马蹄声伴着车轱辘的声音在寂静的巷子里格外清响。

出入多年，她已经对这条街上的一砖一瓦熟稔于心，不需目视亦能猜到轮子踏着哪块松动的青石板，又经过了几个铺子，还有多久到家。

但世事无常，总会有在顺畅无阻的归途上陡然出点意外，而且今夜的意外尤其多。

“里面可是沈姑娘？”

“在下苏克！”

沈令姜睁开眼。

百姓皆晓，能在都城里带内宦随行畅通无阻的车马必是那掌印太监，况且督公府就在附近。但刘胆此刻尚在宫中不可能会出现在这里，那么坐在这辆马车里头的人，苏克稍一想便知是谁。

猜测出来人后，他果断挡到路中央，高喊两声亮明身份拦截，行动快得很，他甚至还没想出来为什么做出这个举动。

内侍尖细的嗓子呵斥：“站住！”

“沈姑娘！”苏克置若罔闻继续朝前。

“大胆！”

旁边的侍卫见状上前，欲抽刀对付，就听沈令姜清冷柔和的声音传出来：“无事。”

成功逼停马车，苏克就不继续再往前冒犯，他听出里头的声音带了一丝忍耐，不禁露出一抹笑。

之前的几次遇见都落入对方的试探里，打着戏弄的做派差一点叫她看走眼，故而沈令姜有些不愿同此人较量，至少目前她还不想与其交涉，本想装作听不见一走了之，奈何这人行为放肆。

她掀开车窗帘，抬眼就撞进一双漆黑深邃的眼眸里，如同无尽的黑夜，似乎能将人的心魄攫取。

而苏克看见眼前比往日要艳丽精致的面容时，脑子里不由得想起了方才宴席上那支舞。

双方都不约而同怔了怔。

沈令姜立即移开目光瞥向路边，瞧见他那个侍卫正抱着大刀，随时要扑上来的作势，旁边还站着一个裹着乌黑连帽披风的女子，再看见掀翻在一旁的马车，一只车轮子已经抛出来了。

原来是有求于她。

沈令姜眼含冷意，敷衍地开口：“我与三公子并无瓜葛，你因何在此拦车？”

“实在是有急事相求这才冒昧阻拦，还望沈姑娘见谅。”苏克深觉自个儿颇多长处，尤其是脸皮厚得很，腆着一脸灿烂的笑容，“在下有位江湖朋友，不小心得罪官府此刻正被追缉，恳请沈姑娘施手援助，让我朋友藏进你马车里躲避一下。”

难怪，方才街上忽然涌现大批官兵举灯夜查，还是全城搜捕的阵仗。

沈令姜迅速在心头仔细梳理，苏克与自己几乎同时出宫，事情定是刚发生不久，搜捕令不可能这么快下达，寻常滋乱也不会闹到全城搜捕的动静，连夜搜捕，想来事情不简单。

她笑了下，当即张口要拒绝：“抱歉，我与苏三公子......”

苏三公子：“眼下就有瓜葛了。”

她从未见过这般脸皮的人，立时冷了脸，面若冰霜，“我可......”

“沈姑娘此次抬手相助，在下必当谨记于心。”苏克连番打断，一改轻佻的模样，端正态度，诚恳地说：“姑娘现在不愿与我有瓜葛，难保以后就用不着我苏克。”

沈令姜：“......”

苏克说：“在下向来有恩必报，沈姑娘今日施我恩，来日必会有所报答。”

沈令姜：“苏三公子请求的理由真是简单粗暴。”

这厮又恢复那副吊儿郎当的模样，“可有用？”

听起来......有用。

他说得对，诚然现在与他井水不犯河水，可以后的事谁知晓呢，另外想到那些听记密册，沈令姜稍稍沉默。

苏克见她思考，又道：“君子一诺。”

她看着面前狡猾的人，半晌，终于答应：“重千金。”

随后抬头望向立在寒风里的那位女子，放下帘子，推开车门，“请进来吧。”

那女子得了示意从暗中走来，行动颇为谨慎。

桃夭探出身子将人扶上马车，待人一上来，沈令姜下意识抬眸，对上女子的目光。

对方看见她后眼神闪烁一瞬，有些犹豫地回头看一眼，最后还是钻进来，朝她微微施礼，“多谢姑娘出手相救。”

她忽略女子异样的神色，柔声答：“不必客气，姑娘坐稳了。”

“多谢沈姑娘仗义相助，我还有个不情之请。”又听见外头得寸进尺的声音，“这位姑娘的兄长尚在别处不能现身，恳请贵府多收留她两日，待她兄长无恙了自来接人，改日在下必定登门道谢！”

听听，这么混账不客气的话，连躲进马车来的姑娘都脸红了。

沈令姜一时语塞，重新掀起帘子打量他，忍不住嘲讽：“想不到苏三公子还有这般行事作风。”

他行事作风可多了，苏克不以为耻反以为荣，得意地吐出“惭愧”二字，却是一点都不惭愧。

“呵。”车门迅速合上，沈令姜命令，“走。”

目送马车离去，苏克捏了捏自己的腮帮，唔，脸皮确实又厚了几分。

仲宽抱着刀踱步过来，忍不住问：“主子，日后若是她真找上你，要利用苏家……”

“我傻么？”苏克勾唇，懒懒一笑：“许她的人是苏家不入流的混账儿子，可不是侯爵加身的苏家长子。”

“君子一诺，重千金”七个字犹言在耳，某人却翻脸比翻书还快，仲宽良心未泯嘀咕：“真不地道。”

“啧。”

此时马车上，女子脱下披风，紧张不安地坐着。

沈令姜见她脸色不佳，左臂有些不自然，遂出声询问：“你受伤了？”

对方迟疑了一下，点头承认，有些无措。

沈令姜温言安抚她，叫桃夭拿出备用的一件素衣给她套上，接着点燃搁置在角落里的檀香，香味弥漫在马车里，浓郁的味道掩盖掉那点血腥味。

女子闻着熏香神情逐渐放松下来，没有那么紧绷了，再次向她道谢。

“姑娘不必如此客气，我姓沈，名令姜，不知姑娘贵姓？”

“我姓叶，名唤咏璋。”

“叶姑娘不必担忧......”

就在这时，后头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声音一晃便已追到跟前，她的马车再一次被截停。

沈令姜顿住，觉得今晚当真是波折不断。

“五城兵马司协同绣衣卫办案，车内人等速速出来！”

沈令姜眼神示意她安心，淡定出声：“怎么了？”

桃夭推开一扇车门，沈令姜探出半身，看到前方站着的人，恍然道：“原来是庄指挥。”

目光移到旁边那个身穿红绣衣，面色冷峻的男人，此人是绣衣卫百户范勖，她接着说：“范百户也在此，不知诸位深夜阻拦小女子的马车，所为何事？”

庄屿上前两步，以礼相待：“今夜贺府遭窃，窃贼盗取走荣安县主的珍宝，我等奉命搜捕贼人，打扰姑娘了。”

沈令姜点点头，随即好言解释：“我刚从宫中出来，路上并未遇见异常之人。”

“请容我们搜查车與。”庄屿温声请求。

沈令姜看着他，“莫不是认为贼人在我马车里？”

庄屿：“并非......”

“我们并非有意为难沈姑娘。”范勖气焰嚣张地打断话，傲慢地说：“贺府失窃重宝，我等受命全城搜捕盗贼，不放过一门一户，马车也不能疏漏，还请沈姑娘配合。”

沈令姜低头一笑，将车门敞开来，贴壁靠坐，伸手示意他们，“请随意看。我的马车不似侯府坐轿，内有卧榻软枕，此内一眼看尽。她们俩是我贴身侍女，请二位大人仔细看，像贼人吗？”

范勖冷哼一声：“贼人被我刀伤左臂，那人身形和你的侍女颇为相似。”

她眼神一转，从容道：“女子身量本就相差不大，范百户一眼认的身形，指的是哪个？”

范勖沉声下令：“搜身！”

庄屿率先上前站到马车门边上，微微屈身，“还请沈姑娘准许在下搜身。”察觉话有歧义，他顿了顿，又道：“只搜两位侍女。”

“庄指挥，男女有别，即便我的侍女也容不得你们这般肆意妄为。”沈令姜警告他，笑意中泛着冷：“我礼让诸位搜查，你们就觉得我好欺负？”

话落，站立在旁边沉默不语的四个侍卫当即手握刀柄，擦鞘半出严阵以待，他们面容冷酷，气势丝毫不亚于对方人马。

范勖冷笑讦问：“沈姑娘是要阻挠我们缉拿贼人？”

沈令姜怪笑：“我何时阻挠你们捉贼了？”

“好好说，别剑拔弩张。”庄屿急忙伸手阻拦，回头先去低声劝说范勖，后又返回向沈令姜道歉：“我等职责所在，恳请沈姑娘容许，在下一人搜查必不会逾矩伤害二位姑娘。”

沈令姜看着他，短暂地沉默后，松口：“既然如此，搜吧。”

庄屿随即上前搜身，其实也只是查看手臂是否有无伤势，两个侍女衣着完整并无刀口破损。“举起手臂。”他探手去捏二人左右臂膀，确认一人无异后转向另一个人，待四只手臂皆探完就立刻撤身出去。

庄屿冲范勖摇摇头，告知无伤，随后挥令包围的官兵全都后退让开道路。

范勖脸色阴沉，看着沈令姜又冷笑一声，“不远处就是督公府，府上未搜，劳烦沈姑娘前方带路，我等即刻跟上。”

庄屿迟疑道：“那是督公的府宅，不好......”

“凭他谁的宅子都不能幸免，为证清白，我想沈姑娘不会不给查。”范勖嚣张至极。

沈令姜点头笑着，波澜不惊，“尽管查，未免诸位猜疑我先行动手脚，我就在府外等候，督公府就在前面各位自行去吧。”

“沈姑娘果然深明大义。”这厮立刻上马，喝令士兵：“走！”

所有官兵全部涌去督公府，她的马车就跟在后头慢悠悠走，抵达门口时停下，沈令姜仍旧在里头坐着。

半晌后搜查完毕，官兵尽数退出府外，为首二人走在最后，范勖满脸不甘，可想而知一无所获，看着停在前方的马车阴沉地冷哼一声。

庄屿凑近马车，站在外面拱手致歉：“今夜多有得罪，还望沈姑娘见谅。”

她掀帘透窗询问：“两位可有搜出什么人？”

庄屿：“并无。”

“既如此，我可算清白了？”

庄屿顿了顿，回道：“自然。”

沈令姜轻轻一笑，语气轻然：“两位大人也辛苦了，不知贺府丢了什么宝贝，竟连夜上请全城搜捕？是否需要缉察司协助？”

庄屿看了范勖一眼，对方丝毫脸面不给，一跃上马，呵斥士兵：“走！继续搜！”

一群人呼啦啦涌入巷内挨户彻查，桃夭跳下马车与其他侍卫一同面向路口紧盯片刻，以防他们去而复返。

叶咏璋最后下车，对于刚才一事倍感抱歉，她郑重地道歉：“对不起，都是因为我，姑娘才这么被他们纠缠。”

沈令姜笑道：“不是你的问题，不用道歉。”

叶咏璋听了有些不解，明明就是自己连累了她。

“就算你不在马车上他们也会如此，叶姑娘，请进。”

叶咏璋抬头望一眼门匾，停顿了一下，跟随她走进去。

沈令姜猜她手上的伤想必未曾去找医馆治疗，于是叫来府医为其治伤，将人妥善安置后返回到自己的小院子。

事情还没完，闹出这样的动静，这必定不是什么失窃案，也并非一个江湖女子不小心得罪官府这么简单，她势必得弄清楚事情始末，摸清当中有牵扯哪些东西。

即便经过权衡利弊之后答应下来，沈令姜也不会仅听凭苏克一张嘴套路，就当真认为能从此谋利，无法谋利的话，或许有柄可拿。

桃夭照看完人后来回禀：“那位姑娘伤势有些重，她也挺能忍的。”

方才那女子踏上马车看见自己后犹豫的那一瞬间，眼神中透露出的讯息明显就是认出自己，也就是说，她早就见过自己并且她们相遇的时机，有可能不寻常。

女子的眉眼确实有点熟悉，可是究竟在哪里遇见过？

沈令姜努力回忆，“桃夭，你回想一下，我们曾在何处见过她？”

桃夭微微皱眉，想了想，“姑娘这么一说，我看她的模样确实有一点点熟悉……”

是啊，熟悉。

右手指尖轻慢地敲击桌面，仔细回想对方刚才的言行举止，衣着配饰。

虽一直垂首低眉，但仍可看出姣好的面容，她衣着朴素，身上也并未戴有多余的配饰，倒是腰间挂有一条红色的软鞭，应当是她的武器......红色的鞭子！

是了，那条鞭子她见过。

“榆林巷。”

桃夭也想起来了，同时说道：“西山绿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