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岁宁对赵玘的了解,多来自娘亲口述,或是凭赵玘与他互通的几封信来得知。
他记的最清楚的是第一次通信。
表兄严岁宁亲启:
喂,母妃让我给你写封信。母妃说你叫严岁宁,是岁岁安宁的意思,这名字挺好的,我喜欢。不过还是比不上我的啦。我叫赵玘,是父皇亲自给取的名字哦。
母妃说你在燕北。燕北我听说过,小四说那里穷山恶水。穷山恶水出刁民,话本里明明就是这样说的,可我说你是刁民,母妃生气极了,罚我抄书,还没收了我所有话本。啊,好烦。不想抄书。
还好四哥那里的话本多的看不完,我偷偷去要了几本,不让母妃知道。
记得给我回信啊。
落款:九子玘。
表弟阿九亲启:
娘亲说有来有回,我需给你回封信。
燕北才不是穷山恶水呢。这里漂亮极了,有一道绵延百里的城墙,墙内是草原,草枯了,这里就是大漠。大漠落日,是多少前辈称赞过的美景,你从未欣赏过吧?
燕北的雪也漂亮。兄长说京师少雪,一年大概只能见一回,两三天,好惨。
还有燕北的子民,民风淳朴,哪里是刁民。你道听途说,最是可恶。
话本的事我告诉娘亲了,娘亲肯定会告诉贵妃娘娘的,你老老实实,多读书吧。
落款:严岁宁。
燕北王妃当然没有把这点小事放在心里,也并未告诉胞妹,但赵玘自看了信后便胆战心惊了好一段时光,无他,实在是不喜抄书。
而后他竟然并没有因为这件小事给严岁宁记上一笔,转头便忘了,二人毕竟年岁相仿,互通了几封信就算熟稔起来了,严岁宁进京前,赵玘还来了封信,说要带严岁宁玩遍京城。
严岁宁进宫后却并不能第一时间与赵玘相见。
当晚严岁宁携程早和福一赴宴。由于前一日皇帝说了让严岁宁好生休息,暂不用他拜见,因此严岁宁在宴上才第一次见了皇上。当今皇上正值壮年,气度威严,面容冷厉,举止间上位者风范尽显。严岁宁带着程早奉了礼,而后在皇帝准允下入座。
今日严岁宁是客,是以这宴会上一多半的人都在明里暗里地打量他,严岁宁只做不知。他一心欣赏歌舞,程早则替他不动声色地观察众人。
这宴会来客众多,大致座次是由王公贵族到满朝大臣——左右相例外,他们就坐在客人,即严岁宁的下首,位于大殿一左一右。因此严岁宁打眼一看,便找到了众位皇子所在的位置。
赵玘无愧是公认的骄纵郎,严岁宁的视线只微微扫过,哪怕从未见过,也第一时间从众位皇子中把他认出来了。
赵玘今日罩的是件水红的外衫,表面以金线绣着几只喜鹊,金粉辉映,流光溢彩。那喜鹊绣的栩栩如生,仿佛下一刻便能啼出声来,在这数九寒天里平增几分暖意。
众皇子身上外衫多水青素白,或玄色藏蓝,绣以暗纹,只有赵玘是唯一的亮色。
严岁宁视线在那边多停留了几瞬,赵玘好像就是在等这时,举起酒盏,遥遥朗笑着朝他敬了一杯。
严岁宁心下慰帖,可满朝文武盯着他呢,他不敢笑。
歌舞尽了,右相陈德座中起立,稳声道:“臣陈怀仁斗胆,有一礼物赠与世子。”
他的话让已产生倦意的皇帝来了精神。皇帝盯他半晌,慢声问:“哦?不知是何贵物?”
“谈不上贵物。”陈德说着,示意左右捧来两个精致的红木盒子,打开,里面放着的是文房四宝。
陈德道:“世子将入学宫,臣斗胆于宴上献出一套文房四宝,还望世子学业有成,今后报效我大宁朝。”
皇帝支颐听他说完一番话,应道:“右相有心了。按关系,你与世子本是祖孙,这文房四宝寄予了长辈对晚辈的殷殷期望,实在是送的好。”
陈德再行了礼,在皇帝示意下坐下了。
那文房四宝由下人捧来给严岁宁,程早和福一接过了。严岁宁又望了陈德一眼,陈德仍然没看他。
这可奇了怪了。方才陈德从起身到坐下,说是给严岁宁送礼物,却从头至尾未看严岁宁一眼。严岁宁心下奇怪,以为是自己漏看,便趁程早给他添茶时低声问:“祖父方才看我了吗?”
程早低声答:“没有。”
这之后严岁宁不觉将注意力多放在陈德身上,陈德好像真的对他漠不关心,连余光也吝啬给予。
一整场宴会下来,时辰已近亥时了。皇帝令众宾客皆离席,这宴会便算结束。众人皆起身行礼,待皇帝先离开了,才陆陆续续退出去。严岁宁带着程早和福一也随着人潮往外,正这时,他听到旁边有人提起了兄长的名字。
“倒不是说不像,只是眉眼要比严逐阳温润的多,不像燕北能养出来的人,倒像一直长在京城里。”
“小孩子还没长开呢,说什么像不像。”
“就是不知道性格怎样。”
“我看他挺端正,比严逐阳强。”
严岁宁心里想,那可不一定。
另一人继续道:“逐阳也很好啊。”
“哼,我可还记得他同老四玩闹,打碎了我三个翡翠瓶呢。”
“他也不是故意的,何况他不是赔给你了吗?”
“琉璃和翡翠,能比吗?”
“那可是他特意去学做的。城里工匠只有琉璃。你就是嘴上说说,心里还不是喜欢的很。”
“哪只眼看见了?”
“双眼。”
严岁宁悄悄往那处看了一眼,不料与其中一人对视。那人愣了下,而后朝他露出一个温和的笑来,旁边另一人于是也看过来,微抬下颔向严岁宁示意。
严岁宁微微站定,向二人回了个礼,方带着两名侍从离去。
路上严岁宁问起那两人,福一答,“那是大皇子与二皇子。”
与严岁宁心中所猜一致。这二人是如今众皇子中唯二有了上朝议事资格的人,又因为及冠后便在宫外各自立了府,所以常常相伴进出,关系较如今尚居皇子院的皇子亲近许多。严岁宁进京前曾听严逐阳评价二人,说大皇子矜傲,二皇子温和,观那二人言行举止,正符合这评价。
既然猜中,严岁宁便不再多问,弯弯绕绕,他又想回到陈德身上。
“祖父好像不太愿亲近我。”他对程早说,“虽是送了礼物,却不关怀,更像是做给谁看。”
程早道:“您与右相不过初见,还是不要妄下定论。”
严岁宁皱了皱眉。“我只是觉得奇怪。阿娘分明说过她与祖父关系融洽,祖父家书中也多次向我与兄长表示关怀,如今真见了面反而冷淡,仿佛要避着谁一般。”
他话说到这里,豁然开朗,心中隐约有了一个答案。程早几乎瞬间明白过来,想到其中利害,正要阻止严岁宁将话说出,旁边福一突兀地唤了一声,“主子。”
二人思绪皆被打断。福一说:“您屋中缺一扇屏风,奴才已遣人帮您移来了,趁早装上吧。”
程早看了福一一眼。
严岁宁反应过来,顺着福一的话回答:“是要趁早装上。”
宫中隔墙有耳,万事不能随意出口,因此严岁宁只靠近了程早,低声吐出两个字:“皇上?”
程早微微点头。
可见二人所想一致。方才在宴上陈德是当着皇上的面送礼,皇帝忌惮燕北已久,早时陈文向随严承赴燕北,皇帝为了稳住陈德,次年就迎陈韶光入宫,如此陈德便不能对燕北众亲表现得太过亲近。
想通了这一层,严岁宁却仍有疑惑。陈德若想表态,大可完全对他置之不理,于宴上明目张胆地送礼显然会让皇上有所猜忌。但陈德却这样做了,道理何在?严岁宁想不明白。
可如今不是讨论这件事的好时机,严岁宁只能把心中疑惑先放一放。三人径直回了雁南殿。天色已很晚了,严岁宁撑不住倦意,回屋倒头便睡了。
那日夜宴后严岁宁一连几天都没出雁南殿。他与程早初来乍到,由福一指引着把宫中诸多事情都了解了一点,除此之外便是看看书练练剑,生活竟也说得上悠闲。
关于福一,严岁宁实在想不通为何太后派他来自己身边。但皇上忌惮燕北,又传闻皇帝与太后不和,故太后不至于对严岁宁不利——至少现在不至于。况且几日前回雁南殿的路上,福一那句话分明是提醒。种种下来,严岁宁对他倒不再如开始那般戒备。
隔日堂上来人,皇帝身边的大太监福生提醒严岁宁该入学宫了。
严岁宁问:“我今日便去吗?”
福生答:“是。不过今日皇上携众皇子去皇陵祭祖,学宫放假一天,世子只用去熟悉一下环境罢了。”
严岁宁颔首:“如此,多谢公公了。”
闲着也是闲着,不若到学宫去逛一趟。打定了主意后,严岁宁便叫上程早,让福一指路,三人同往学宫去。
京师的雪停了两天,地面积雪已融完了,只有屋檐和枯树枝梢上尚留着一些残雪。天气愈发冷了,出门时程早给严岁宁披上了一件防寒的大氅,又塞给他一个手炉,让他暖着。
为了皇子们方便,皇子院和学宫挨得很近,因此雁南殿离学宫也不远,三人很快便到了。
严岁宁从前未入私塾。燕北的私塾几近于无,是严承请了一位老夫子到燕北王府给严岁宁启蒙,他才认得字,能读书的,因此严岁宁也并不知道寻常私塾是如何形制——大概和学宫差不多吧,左右两排书桌向后展开,书桌前空地的正中间是夫子的授课桌。每张桌上整齐的摆放着书卷和笔墨,桌下是一张软榻。
学宫因为专供皇子与各方寄养在宫内的世子学习,所以规制并不大,但这一代少年里寄养在宫的世子仅严岁宁一位,所以书堂里还是有些空旷的。学宫内部装饰典雅,使人见之心静,确实是一个读书学习的好地方。
学宫里空无一人,夫子也不在,只门口处有两三个守卫,另有两个守卫在周围巡视。严岁宁在学宫里转了一圈,无什么可看的了,才踱步出去。
这时距严岁宁出门才过去半个时辰,既然出了门,严岁宁便不想这么早回去,可皇宫又不是严岁宁随处都能逛玩的地方,严岁宁只好问福一:“现在能去何处消遣呢?”
福一思索一阵。“不如去抱玉亭?”他说,“抱玉亭是专为皇子们建来赏玩的,就在这附近,从前大公子在宫中时,无聊了也常去那处消磨时间。”
他说的大公子便是指严逐阳了。从六年前严逐阳离宫后,宫中原先识得他的这些宫奴们便都改了称呼,不再称他为世子。
严岁宁听说是兄长常去的地方,一下子来了兴致,依旧是福一指路,三人这次转道抱玉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