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氏三姐妹中,令婉年纪最大,过完年就要十八了。眼见女儿越来越大,朱夫人也是真着急了。
都说一家有女百家求,而事实却是,好女儿太多,成材的郎君又太少,故而但凡哪家公子传出品貌才学家世兼优的名声,那是真的会被成打的夫人小姐们一拥哄抢。
朱夫人偶然听到王容姬跟婆母孔夫人提起娘家一个何姓表兄准备议婚时,就立刻起了心思,想替自家女儿撮合撮合。
王容姬先是茫然了一瞬,想起这回事儿后,因笑道:“可巧正要跟婶子说呢,我姨母说,周家的女儿个个都好,娶到哪个都是儿子的福气。”
唤春从容饮着茶,心道,原来是要给周令婉说亲呢。
她听说了,二妹令婉早年许过河南某世家,可惜还未来得及成婚,北方就乱了。胡人的铁蹄一来,她那未婚夫竟在举家南渡的路上遭了难,这婚事也黄了,如今只得另许人家。
朱夫人心中一喜,“那不若约个时间,两家人一起坐坐?”
王容姬面有难色,话锋一转道:“只我这表兄虽才貌出众,却也脾气古怪,常说什么‘女子德不足称,当以色为主’,娶妻定要娶个绝色,一连相了几个都不中意,您说气不气人?”
朱夫人楞了一愣,原来还是个好色之徒?士族名士多轻狂任诞,常有惊世骇俗之言,这何彦之又有“江左风华之冠”的美名,脾气难免会孤傲一些,便也暂时忍耐了。
“那这意思是,还要让婉儿先去给他过过目,看看是不是个绝色?”
不成不成,她清清白白的女儿,哪儿能不明不白的去跟男子私会,让人看上看下的。
王容姬摇摇头,笑道:“那哪儿能呢?我姨母的意思是,十五的时候,大小世家都会去秦淮河上泛舟赏月,届时,只要让表兄远远看上一眼就行了。”
世家男女婚前本不相见,都是盲婚哑嫁。可衣冠南渡后,北方士人怀念洛水之游,所以每逢十五月圆夜,便会呼朋唤友,在秦淮河上游赏,效仿洛水清谈的盛况。
后不知哪户人家突发奇想,带了女儿同游秦淮相看夫婿,竟觅得好姻缘,遂引来众人纷纷效仿。
久而久之,渐成风俗。
朱夫人面上一喜,这个月十五就是中秋了,这样不动声色看一眼,也无伤大雅,何况女儿生得这般花容月貌,何家公子岂有不入眼之理?当即信心满满地拍了拍女儿的手。
周令婉含羞低下了头。
又说了几遭话儿后,朱夫人便拉起女儿,欢天喜地的告退了。
二人前脚一走,四妹周徽华便将茶碗往案上啪嗒一放,不乐道:“我也该议婚了,阿嫂既有好人才,何故偏想着二姐姐,倒冷落了我这亲妹子。”
“唉哟——”王容姬笑着起身,转到妹子身后,手掌按在她的肩膀,捏捏她的脸调笑道:“我这小姑子恨嫁,竟也来埋怨我了。”
孔夫人拉着女儿的手,笑道:“婉儿年长,应当先紧着她去相看。”
周徽华便又不乐了几分,金陵世家虽多,可真正适龄的公子少。
庐江何氏是名门,何彦之美名远播,听说人品、才学、样貌都是一流,谁不想嫁个好夫婿?凭什么就要先紧着二房年纪大的女儿?
本来长嫂就是想把他介绍给自己的,只是被二姐姐母女截胡了,若是姐妹们都去了,指不定何彦之看上谁呢?
周徽华不服气,走到周老夫人身边,伏在她的膝盖上,呜呜道:“祖母,你要给我做主,明明阿嫂是想将何公子介绍给我的。”
周老夫人抚着她的头,一直没出声,大房的长女已出嫁沈氏,长子婚娶了王氏,次子也在跟谢氏议婚,就剩个四丫头没定下,可二房的二女一子却是婚事都没有着落。
周老夫人怕二房怨她偏心,只道:“何公子虽好,也不值得你们姐妹相争,像什么样子?既定下了让二丫头相看,那到了日子,便让二丫头去相看就是了。”
周徽华还要再辩,孔夫人忙将她拉到自己身边,让她莫再多言,带着王容姬一起告了退。
屋里便只剩下了周老夫人和唤春姐妹,唤春便也起身准备告退。
周老夫人却又唤住她,嘱咐道:“回去后好好歇着,晚上便不必过来请安了,这十五月圆夜,既是相看的好日子,到时你也别闲着,一块去秦淮河上散散心。”
唤春知是外祖母怜悯自己,微微点了点头,仆妇们便带了姐妹二人去梧桐苑安置。
……
另一边,朱夫人回去后,就欢天喜地的跟周二舅诉说这个好消息。
周二舅正在看书,听完皱眉道:“那何彦之我虽不熟,却也见过一回,的确是风流俊秀好人物。可拖到如今还没成婚,想来是故意挑剔,该是个不好相与的刁钻人物,就我们二丫头那模样性情,人家怕是看不上她,她也拿不住人家。”
朱夫人不乐,觉得丈夫看轻了女儿,“我们二丫头怎么了?虽不至绝色,也是个妍丽可人儿。男人嘛,说是要绝色,实际就是怕人给介绍丑妇,只要称得上美,也就没有意见了,何况我们二丫头知书达理识大体,没有看不上的道理。”
周二舅摇摇头,书卷抵着下巴思索后,灵机一动道:“女子才色并茂最难,何彦之要的婚事,是轻德而重色,他若真只要个绝色,那还好办了,我看春儿倒是比我们那两个丫头合适!”
朱夫人两条柳眉倒竖,啐了他一口,骂道:“呸!亏你想的出来,给人一个头婚的年轻公子介绍个二婚的绝色寡妇,你可真是个好舅舅啊,一心向着外甥女,可她薛唤春是你周家的什么人?她姓周吗?好亲事给了她,你们周氏也落不到半分好处,还不如想想自家丫头。”
周二舅皱着眉,不再理她,单手背后,转身站到书架前自看书去了。
朱夫人讨了个没趣,一扭身又去看女儿了。
*
梧桐苑乃当初唤春母亲出嫁前所居之所,精巧别致,有个五六间房屋,前厅后舍俱全,唤春和响云各住两间正房,其余的便是丫鬟婆子们所居了。
唤春此来金陵,只带了一个自幼跟随的陪嫁婢女弄珠,其他婢仆则都留在了梁家。
周老夫人得知后,便又给了她一个自己身边的婢女彩月,来照顾姐妹二人的饮食起居。
唤春看着屋中的一应陈设,东头安着一张螺钿描金床,挂着紫纱帐幔,旁边是两扇云母翠屏风,西头花梨木书案上摆着数方砚台,红木插屏,桌椅锦杌,摆设齐整。
彩月目光扫了一圈,啧啧道:“老夫人是真心疼娘子呢,那两扇云母翠屏风,四姑娘闹着要了好几回,老夫人都没给,没想到舍了娘子。”
唤春淡淡笑着,也不言语。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彩月点上了灯,弄珠铺叠着床被。
唤春梳洗后,随便披了件衣服,坐在书案边铺纸研墨,就着灯火给豫章那边写信。
虽说已经没有关系了,可既然到了地方,还是该给梁家报个平安,再问问宣哥儿的近况,虽然梁家大概也不会再给她回音了。
来金陵的路上她总在想,自己这个母亲是不是太狠心了些?别人都能守住,怎么就偏她守不了?
可她是个正常女人,也会渴望丈夫的柔情与怜爱,晚上一个人孤枕难眠的空虚与寂寞,就像一只在暗地结网的蜘蛛,默默爬满她心中的每一个角落。
即便她不需要以身体取悦于人,却也会渴望别人用身体来取悦于她。
最开始的时候,她因这个发现而恐惧无助,她唾弃自己那幽微的欲念,为此感到羞耻而痛哭,却难以遏制它们像野草般疯狂蔓延滋长。内心最不可说的丑恶,就那样被她自己的寂寞一点一点勾出来了。
可在人前,她依旧是一个端庄贤德的名门淑女,淑女是不会有人欲的。
唤春突然笑了,信,也快写完了。
这时,薛响云兴高采烈地回来,急不可耐的跟她分享自己刚刚路过大舅母的梅山苑时,意外听到的周徽华跟婢女的谋划。
原是那周徽华回去后,心里仍不服气,正筹划着十五那天,也要精心打扮一番去游秦淮,定要把周令婉给比下去,再把被截胡的亲事给截回来。
唤春意味深长一笑,何彦之年纪轻轻就已是晋王入幕之宾,名冠江左,风流特出,她在豫章都有所耳闻。日后晋王登基,何彦之前途不可估量,这样的人物,谁不想要?何况周徽华那般心气高。
“我还听到四姐姐说,那些名士都是‘非汤武而薄周孔,越名教而任自然’,就二姐姐那种儒家规训出来的小家碧玉,还指望能拿下风华江左之冠的何彦之?别看她年纪小一些,可比二姐姐机灵讨巧多了,何公子见了,指不定喜欢谁呢。”
唤春抿唇不语,自顾自写着信。
响云望着她,纠结半晌道:“阿姐,我们要不要去提醒一下二姐姐,四姐姐的阴谋啊?”
唤春摇摇头,事不关己道:“这是她们自家的事,我们初来乍到,多这嘴干什么?倒显的像我们在挑拨离间似的,这些事,你听听就忘了。”
响云便不说话了,手上拿着一个玉连坏摆弄着,过了一会儿,又道:“阿姐,外祖母不是让你十五的时候也去游秦淮吗?这可是你在金陵城的第一次亮相,可想好要如何一鸣惊人,迷倒那些公子王孙了?”
唤春的信刚写完,正往信封里塞,听了这话,竟是扑哧笑了出来。
“我一个寡妇,哪儿能跟你们这些年轻女郎比?谁家好人儿能看上我一个寡妇?”
响云摇摇头,走到姐姐身边,靠在她的怀里道:“阿姐这般貌美,纵是守寡也是金玉般的人物,切不可妄自菲薄,殊不知将来会有大造化呢。”
唤春淡淡笑着,心里却想着,等她在金陵站稳了跟脚,早晚是要想法子把宣哥儿给夺回来的。
妇人德不足称,当以色为主。——《世说新语·惑溺》荀粲说的。
荀粲听说大将军曹洪之女有美色,聘娶为妻,恩爱甚笃,曹氏冬日发热,荀粲在庭院把自己冻冷后回去抱着曹氏散热,但曹氏最后还是死了。荀粲特别神伤,来吊丧的人劝他,“女子才色并茂最难,你要的婚事,本就是重色而轻德,绝色很容易再得,何必悲伤呢?”荀粲说:“佳人难再得,亡妻虽无倾国之色,可像她这样的也很难再得了。”一年多后也死了。
非汤武而薄周孔,越名教而任自然。——嵇康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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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江左风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