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彦之一路风尘仆仆来到栖玄寺。
法会开坛后,整个寺院也已被封闭,闲人莫入。
寺内传出做法事的诵经木鱼声,何彦之心知唤春就在寺内,刚要进去,就被小道士拦了下来。
“现如今这里住着几十位贵女,晋王吩咐了,一个闲人都不许放进来!”
“我是闲人?”何彦之指着自己。
小道士振振有词道:“你是男人,男人与狗,不得入内。”
何彦之轻笑,道:“我不进去,你进去跟你师父说一声,就说何彦之有事求见。”
小道士眼睛一亮,“你就是何彦之,我听说过你的名字。”
何彦之扬眉,“小子也识得我名?”
小道士点头如捣蒜,“那是,何大名士等着,我这就去叫师父过来。”
许鹚正在殿中记录女郎们的言行举止,听得何彦之来了,还当是晋王又有了什么新吩咐,不多时,便到了寺门外。
何彦之对她道:“里边有一位女郎,原是搞错了,不该她来的,你让我进去,把她领出来。”
“怕不是你又乱招惹了什么人吧?”许鹚蹙眉道:“法会已经开始了,现在换个人出来,其他人要怎么想?”
何彦之哑口无言,借祈福相看王妃的主意是他出的,他若此刻去把唤春带出来,让众人得知了祈福的真实目的,是会坏了晋王的事。
四十九位贵女,也未必就她脱颖而出。
他突然冒出这样一个想法,然后就被自己的念头狠狠吓了一跳。
他怎么会有这样的想法?
他自嘲一笑,何彦之啊何彦之,枉你自诩风流名士,对薛女无非是因色而起意,何至念念不忘?
此刻,天色已经晚了,他在寺门前徘徊了一会儿,只好作罢,转身离去。
*
栖玄寺。
祈福法会继续无波无澜地进行着,佛殿中每日香雾缭绕,经声不绝于耳。
一开始的时候,女郎们还能明心诚意,端正姿态,诵经祈福。两日之后,便偶有懈怠,心浮气躁。又两日后,便彻底泄了气般,不是东倒西歪,便是栽头打盹儿。
精力一日不似一日,表现一天不如一天。
谢蕴雪悠游惯了,于这方寸之间被困拘了几天后,也隐有难耐之色。
只有唤春和裴静女还沉得住气,能从容应对,二人同样守寡多年,已然习惯深居简出,忍受寂寞了。
许鹚则会以红色小笺,把女郎们的每日表现与行为详细记载,然后呈报晋王过目。
她自然知道法会磨人,可晋王登基后,妻子就是皇后,磨人的事儿更多,哪儿件不比这厉害?
所以这新主母必须要有健康的身体,可以生儿育女。有旺盛的精力,可以料理后宫。更重要的是,要有稳重的心态,细腻的心思,在面对各怀鬼胎的公卿世家时,能隐忍周旋。
许鹚看着那些肤脆骨柔,不堪行步,体羸气弱,不耐寒暑的女郎们,眉峰渐渐蹙起,身子这么弱,精力这么差,如何作配晋王,母仪天下?
……
东府。
萧湛斜坐案边,看着那一沓事无巨细的红笺,并没有什么兴趣详细了解这些女子。
他与何彦之那样随心所欲的风流名士不同,他的身份约束着他必须克己复礼,不能放纵。
他自出生起就是过着循规蹈矩、按部就班的人生。懂事后就启蒙读书,长大后就成家立业,完全听从宗室安排。
如今宗室倾覆,他自己能做主了,却还是更重公事,懒得花心思在私事上,婚姻大事还是下意识交给手下人去办。
毕竟他不是个重欲之人,于他来说,娶妻娶贤,只要相士觉得可堪主母之责,适合生儿育女,他便娶回来就是。
他有洁癖,妻子以外的女人一概不碰。
徐妃活着的时候,便只守着徐妃,徐妃死后便独身了多年。如今迫于形势,需要尽快续弦生子,他也不想胡乱找个女人生,定是要谨慎选择后,把人堂堂正正娶进门,给个名分。
萧湛自幼博闻强记,过目不忘,虽只是随手翻了一遍红笺,却也能记个七七八八。
红笺上女郎们的表现各有千秋,只有两张简洁的格外与众不同,不过寥寥数字——端静稳重,敬上。
一连几日都是如此。
萧湛看着那两方红笺,看到裴静女的名字时,嗤笑了一声,不想裴偃这老货竟把她给送来了,不过裴静女是王氏未婚妇,他是不可能娶她的,便对另一个名字留心了一些——薛唤春。
他看着那“春”字,不由蹙眉。世家女子取名多取简贵清要,很少会用春、红、香、翠这些俗艳之字。河东薛氏是经学世家,名儒辈出,不该如此没品。
直到翻阅贵女名谱,得知她生于腊月十九时,萧湛方才恍然大悟。
冬末春初之际,正值大寒,将要立春,可不就该唤春来么?生在这个日子,偏又姓薛,雪时唤春,倒让这俗艳的名字,竟也生动趣味了起来。
就在这时,府吏来报说王公遣谢长史来叙事。
萧湛回神,将那一沓红笺整理好,封存匣内后,便命人传见。
不多时,谢云瑾从容而来,向晋王见礼。岩岩清峙,罗罗清疏。
萧湛记得他,三吴俊望,后起之秀。如今朝堂官吏虽多任用北方士族,可为了缓解南北士族矛盾,也启用了不少南方士族为官,尤以三吴人才出众。
会稽谢云瑾便是其中的佼佼者,深得王公赏识重用,与吴郡陆循齐名,人称“云间高陆,兰亭名谢”。盖因陆循隐逸高士,宅居的吴郡松江又名云间。谢云瑾爵封兰亭,于江左有美名之故。
谢云瑾将公文奉上,又将公府事务逐件回禀,条理清晰,言辞优美。
萧湛翻看着文书,默默听着,不时点头询问。
谢云瑾对答从容,因又提起了王大将军还朝一事,“王大将军不日便要抵达金陵,不知殿下有何安排?”
萧湛神色不动,淡声道:“栖玄寺法会还未结束,我一时不得空,届时便由王公携世子亲迎大将军。”
谢云瑾颔首,道:“尊卑有别,大将军还朝,本也不该劳动殿下出行,当以郡主贵体为重。”
萧湛心中一动,抬起眼皮,认真看了看他,思索道:“我记得祈福贵女中,有一位谢姓女郎,叫什么雪的……”
“正是拙妹,谢蕴雪。”
萧湛点点头,“谢卿是肱骨之臣,令妹才德也不减其兄,是女中闺秀。”
“男子的才德很容易被看到,而家妹却是璞玉浑金,束之闺阁,世不知名。”
萧湛又注视了他片刻,从容道:“东西留下,你自去吧。”
谢云瑾颔首行礼,转身告退。
就在他前脚离开不久,府吏又入内禀报说抚军将军王肃今日去了石头城,或于明日才能抵达金陵。
萧湛点点头,因命人备马,起身更衣。
……
谢云瑾离开东府时,天色已经晚了,他没有归家,而是往栖玄寺方向而去。
那日一别后,他有抽空再去周家拜访唤春,去了才得知她也被选去栖玄寺祈福了,暂时见不到人。
刚听晋王问起阿雪,他便想起了同样在栖玄寺祈福的唤春,就突然特别想见见她。
来到栖玄寺时,已是黄昏,西边的天上蒙着一层秋日的晚霞,寺院也被笼上一层灿烂的霞光,寺门外看守严密,闲人不进。
谢云瑾在此驻留了一会儿,忽而想到什么,拨马往鸡笼山脚下去。
晚霞渐渐散尽,夜色降临,谢云瑾提着灯,拨开杂乱蔓草,沿着坎坷崎岖的山路,攀爬着陡峭山壁,孤身往山顶而去。
夜色渐深,繁星渐渐缀满苍穹。
谢云瑾登上峰顶的日观台,山风灌满衣袍,吹的猎猎作响,手上的灯笼在夜风中摇曳。
他裹了裹外袍,凭栏俯瞰山下。在这个高度,可以看到栖玄寺全貌,如今寺院一片漆黑,想来她们已经歇下了。
夜风萧瑟,月色胧明。
谢云瑾坐在石台上,取下腰间长笛,横笛长夜,寄情送远,多少心事,都附在悠悠笛声中,吹彻寒夜。
山下栖玄寺中,晚课结束后,众人各自回房准备睡下。
谢蕴雪睡不着,正因寺中日子憋闷无趣,躺床上跟唤春发牢骚。
唤春始终微笑听着。
忽然,二人同时听到远方传来的悠悠笛声。
如慕如诉,如念如痴。
谢蕴雪竖起耳朵,仔细分辨了一会儿,眼睛一亮道:“是长兄的笛声。”
唤春心头一动,似有所感。
谢蕴雪立刻从床上爬下来,拉着她一起往屋外走去,她也不知在哪儿寻来了一盏中秋放剩下的孔明灯,在一片浓重夜色中点燃,高高升于苍穹之上。
明灯回应着笛声,唤春心里泛起一股莫名的悸动。
谢云瑾在山顶看到寺中突然浮起的明灯时,蓦地站起了身子,目不转睛地望去。
月光倒映在滚滚流淌的江水之中,明灯逐着水中月影,静静飘零向那遥远的天际,渐渐模糊在夜空之中。
他站在山顶,吹了一夜山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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晋王比较高道德,妻子以外的女人不睡。春儿也比较保守,只愿意跟自己丈夫上床。人都有**,妻子死了可以续弦,丈夫死了可以改嫁,不乱搞男女关系,这是一个成年人对自己、对另一半负责的态度。什么锅配什么盖,他俩也算志同道合,双向奔赴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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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横笛寄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