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里这一柱香燃尽了,唤春的孝也守完了。
丈夫梁某已去世三年,唤春在梁家为亡夫守了三年的孝,今日,便是金陵娘舅家的人来接她回去的时候了。
薛唤春少时父母双亡,父亲生前担任豫章太守时,做主将其许配豫章望族梁氏,夫妻婚后恩爱和睦,十八岁时便诞下一子,取名宣哥儿。
不料宣哥儿周岁那年,丈夫却突染恶疾,一病不起。小夫妻正值浓情蜜意,遭逢此变,唤春如遭五雷轰顶,她衣不解带地照料了几个月,不想丈夫还是撒手人寰了。
丈夫初去时,唤春悲不自胜,终日怀抱幼子,以泪洗面。不想这三年孝期过了,那悲伤的心绪倒也淡了,人也看开了。
某日夜里,她在空洞洞的屋子对镜自照时,无边寂寞的情绪灭顶般袭来。
她望着镜中的女子,鹅蛋脸上皮肉紧致,肌骨莹润,一双如水的杏眼,包裹在两道细弯如月的眉毛下,挺直的鼻梁,鼻头圆润,嫣唇饱满,她的下巴早年还带些婴儿肥的圆润,如今也渐渐尖了。
年轻吗?很年轻。美丽吗?美丽的。
可那有什么用呢?
她现在年轻,过几年便也老了,总有更年轻貌美的女子不断出生、不断长大。
而她,却要日复一日的孤守在这不见天日的深宅大院,重复着一眼就能望到头的日子,像她的婆母梁老夫人一样,静静枯萎,默默死去。
唤春心中一阵悚然,对未来的恐惧与深不见底的绝望,细细麻麻地钻入她的骨髓,她尖叫一声,捂住了自己的眼睛。
再移开手时,已然泪流满面。
她才只有二十二岁,正是青春年少,如花似玉,守他什么?即便有一个儿子,也不值得她留在梁家守一辈子寡。
心念一起,便给金陵舅家去了书信,言明改嫁之意,希望舅舅能派人来接她回去金陵。
周娘舅那边自也不愿外甥女大好年华白白蹉跎,对于改嫁之事也是十分赞可。当即便给梁家回了书信,言明在孝满后,就要接外甥女回家改嫁。
梁家对此也没有意见,唤春还年轻,改嫁是应该的,可她却想把儿子宣哥儿也一并带去金陵舅家,这是梁家绝不能答应的。
……
“不行,宣哥儿是我们梁家的血脉,说什么也不能让你带走!”
梁老夫人听了唤春的话,气的一把老骨头直颤,手中的黑檀木寿杖敲着地板,发出沉闷的吭吭声。
唤春穿着一袭水青色绣云团花裙,外罩了一件藕粉色缘青大袖襦,守孝这些年,她都没穿过重彩文秀的衣服,今日要离开梁家,便难得穿了一次带彩的衣服,显得格外清新淡雅。
她坐在堂上,态度坚决,“宣哥儿还年幼,离不开母亲,我说什么都是要把他带走的。”
梁老夫人手中的寿杖在空中打了个圈,指着唤春的脸,反对激烈。
“你归去后改嫁何人,我们不管,可宣哥儿是我们梁家的长子嫡孙,若让你把他带走,他以后岂不要跟了别人的姓?我们梁氏在豫章也是有头有脸的人家,丢不起这个人!”
唤春眨着眼睛,据理力争,“先夫临终前,曾答应过我,让我带宣哥儿走的,此事张媪可以作证。”
可将那张媪传来后,她却支支吾吾,眼神闪躲,矢口否认她有听到过这回事。
唤春愕然,如坠冰窟。
就在双方僵持之时,门房来报,说金陵周娘舅家来人了。
天大地大,娘舅最大。如今周家来了人,梁老夫人也不愿给外人看了自家笑话,便暂时压着怒,沉着脸派人去请舅老爷入内。
下人引着一个圆胖脸,四十上下的敦厚男人进来,周二舅先是客气气的跟梁老夫人问安,又跟梁二叔打过招呼,方才见了外甥女。
唤春见到舅舅,当即泪如雨下,在梁家这几年的煎熬与委屈,竟如那开了闸的洪水,怎么也止不住,只想舅舅快带她回家,脱离了这苦海。
周二舅内里一阵心酸,轻拍外甥女肩头安慰。
梁二叔上前招呼座位道:“舅老爷远道而来,先请落座,有话我们坐下慢慢谈。”
众人落座,两相寒暄后,周二舅方挑明来意,要带外甥女回家改嫁。
信中先已言妥之事,梁老夫人自是不作反对,“春儿还年轻,改嫁是应该的,只是一看见她,就好似我那亡儿还在世一般,不免让人感伤。”说完,还抬起枯瘦颤抖的手背抹了抹眼角的泪。
周二舅脸上讪讪的,赔笑道:“春儿虽要再嫁,可我们一家心里还是很感激亲家这些年对孩子的照顾。”
梁老夫人擦了擦眼泪,话锋一转道:“可春儿想把宣哥儿一起带走,我是万万不能答应的。”
周二舅吃了一惊,先前外甥女在信中并未提起要把宣哥儿带走之事,可唤春是孩子亲娘,想带走孩子是人伦天性。但宣哥儿毕竟是梁家长房嫡孙,梁家不放人也在情理之中。
唤春悲从中来,道:“可宣哥儿才只有四岁,自幼便与我相依为命,我如何抛得下他?”
梁老夫人于此事始终不肯松口,态度冰冷道:“你既不舍得儿子,那便留下继续与他做娘,梁家纵没有泼天富贵,可也不会短你这口饭。”
唤春如被当头泼了冷水,想起守寡这些年不得说笑、不得穿彩、不得出门、不得酒荤,年纪轻轻便形同死灰槁木的痛苦,眼泪就淌了下来,一时哽咽不能言。
周二舅亦觉得唤春既要改嫁,还要带走前夫家的儿子,此事的确有些不妥。
便低声劝导外甥女道:“孩子是他家的骨血,左右没有我们带走的道理,你少女嫩妇的,带着儿子也不好改嫁,哪个男人愿意给别人养儿子?何不若给他们留下,他日舅舅再与你寻一户高门,风风光光地嫁过去,还愁没有儿子吗?”
唤春默不做声,愁眉深锁。
周二舅便当她是默许了,代她做下决定,将儿子给梁家人留下,只带她们姐妹往金陵家去。
*
唤春是家中长女,没有兄弟,只有一个小妹薛响云。父母亡故时,小妹尚年幼,唤春夫妇便把她接来了家中抚养。
薛家没有儿子,薛父的遗产便都留给了两个女儿,暂存梁家。加上这些年丈夫为她添置的各种衣服首饰,留给她的金银遗产,这光四季衣服就有四五箱子,还有那金镯银钏,珠玉翡翠也整整装了好几匣子,更不消说那些古玩字画,绫罗绸缎了。
周家人抬着那些箱笼,如流水般往外搬着。
宣哥儿不过四岁的光景,他年幼丧父,靠寡母拉扯长大,早早领略了人情冷暖,故而心性早慧,自幼便是沉静寡言的性子。
此刻,见家里乌压压来了一群人,他便忙躲在梁二叔身后,看着来人一箱一箱的往外搬着箱拢,一个念头突然如毒蛇一般钻到他的脑海里——
阿娘不要他了。
他这样想,心下轰然一声,恍恍若失。
如山的资财就这样被搬去别人家,梁家人看着不免眼红嫉恨。
只见梁二叔把宣哥儿往前面一推,拦下搬东西的人,气道:“我兄长不幸早逝,独子尚年幼,长嫂这一走就要将家底搬空,宣哥儿以后要怎么办?我兄长的遗产难道就没他儿子一份吗?”
唤春看着儿子,疼的眼泪直在眼眶打转,解释道:“我带走的,只是亡夫为我置办的一些衣服首饰,田产地契,家活等件,一并不动,都留在梁家给宣哥儿成家立业。二叔若是不信,尽可打开箱笼验个明白,看我可曾带走半件梁家的东西?”
这边正乱着,梁老夫人便拄杖自后而来,呵斥儿子退下,正色对周二舅道:“春儿为我们梁家生下长子嫡孙,本就是大功一件,我们梁家也是有脸面的人,岂有扣她嫁妆,给人耻笑之理?今日就烦劳舅老爷把这些全都搬走,一件不留,我再额外给她添上一份,做她今后高嫁的贺礼。”
唤春心中一酸,跪在梁老夫人面前,声声哀唤阿姑。
梁老夫人也不看她,不愿阻了她的好前程,便冷着脸催促他们早些上路,又派梁二叔带着宣哥儿去送他娘最后一程。
秋风萧瑟,草木零落。
众人来到渡头,唤春低身蹲在儿子跟前,声声嘱咐着。
“宣哥儿,你别怪娘,也别恨娘,这世上我们谁都靠不了谁,都要自己给自己打算。日后若有机会,阿娘一定会想法子把你接来身边,若阿娘不来接你的话,你长大了,便来金陵找我。”
宣哥儿始终一言不发,脑中却泛起母子二人相依为命的时光。
唤春看着沉默的儿子,含泪将他拥入怀中,在他发顶、脸上亲了又亲,然后抹了抹眼泪,一狠心,毅然随着娘舅家的人登船了。
宣哥儿默默看着母亲弃他而去的背影,脸上没有情绪,在船桨划开水波那一刻,他望着那一摇一摇的破碎水面,就像刚刚面对母亲声泪俱下的嘱咐时,自己那一点一点碎裂凉掉的心。
一个不过四岁的孩童,在这一瞬间,就长大了。
他望着那水面,突然追到了船后,撕心裂肺地朝女子喊着。
“阿娘。”
梁二叔连忙追上,将宣哥儿拎起来,夹在腋下往回走着,“走吧,走吧,她要去给别人做娘,从此以后你就没有娘了。”
唤春站在船头,隔着浩渺烟波,遥望着儿子被梁二叔带走,眼泪喷涌而出。
从此以后,她也没有这个儿子了。
架空两晋,五胡乱华,衣冠南渡背景,从孤女寡妇到开国皇后。这本女主跟前几本不太一样,她比较传统保守,更懂得和光同尘,与时舒卷。《春色方盈》跟这本是一个背景类型,以前没写过家长里短,先用这本换换感觉练练手。
第一回,孤女寡妇被欺负,竞夺儿子抚养权失败。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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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豫章梁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