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京乃数朝故都,王气汇聚之地,四方共有十二座城门,外建瓮城、月城,其上设有箭、闸楼等,平日常备火器弓兵。
若在章宁年间,不提兵马如何才能顺利抵达洛京城外,光是诸般城防,就够数万兵马攻上月余。
可今时不同往日,一声攻城令下,京畿守备竟溃不成军,不过短短三个时辰,十二城门俱破。
说“破”也不准确,其中大半守军本就无心抵抗,得知闻人太后薨逝,承宁帝遇刺身亡,更是纷纷大开城门,认归靖王,称洛京百姓苦妖后昏君久矣,如今靖王还归国都,实乃天命所归,还请靖王速速入主洛京,平定城中大乱,还洛京百姓旧日安宁!
守军如此,威远军自无强攻之理。
除却闻人氏心腹负隅顽抗的几处,其他城门几无伤亡,兵马便已长驱直入。
如今洛京城内情况,的确不容乐观。
原本百姓知晓威远军兵临城下,只是躲在家中不出,以免两军交战受到波及。
然眼下贼人肆虐,城中许多百姓被逼得仓皇窜逃,街上哭喊声打斗声混成一片,横七竖八倒着不少受伤或已经惨死的无辜民众。
“娘,阿爹不是说,威、威远军都是好人,不会伤害我们吗?呜呜呜呜……阿娘,阿娘!”
街边稚童抱着妇人尸首哇哇大哭。
凌空正有一箭朝这稚童破风而去——
年逾不惑的靖王瞳仁一紧,飞马上前,长刀反挑斩断利箭,身手敏捷一如当年。
孩童泪眼婆娑地抬头,一时都忘了大哭,收着打起嗝来。
靖王翻身下马,摸摸他的脑袋,温和又不失威严地说道:“小子,看好了,我才是靖王,本王身后的,才是威远军。”
身后精兵已将方才意欲射杀的贼人抓了过来,一脚踢在腿窝,使其跪地。
靖王先吩咐了下属将孩童带去安置,随即长刀抵在所擒之人喉颈,洪声宣告:“吾乃大昭靖王,今日贼寇趁乱犯我皇都,妄图动摇我大昭根基,尔等速速随我护佑百姓,平此贼乱,凡伤我大昭百姓者,一个不留!”
说着,他毫不留情地将刀下之人当场斩杀。
霎时,鲜血四溅。
威远军纷纷举起手中兵器应和,其声响彻云霄,不绝于耳:“伤我大昭百姓者,一个不留!一个不留!”
“原来那些贼寇不是威远军的人……”
“我就知道,威远军可是先帝爷一手操练出来的亲兵,怎会对我们这些大昭百姓动手!”
“定是那妖后见不得靖王回来,拿普通百姓开刀。”
“靖王回来了,我们是不是有救了?”
“有救了!有救了!”
……
百姓们终于反应过来城中作乱的并非靖王之人,一时恍然大悟,又觉有了主心骨,纷纷跪拜在地,祈求军兵庇佑。
靖王也履其所诺,自正南方向的昭华门往前,并不急着直奔皇宫,而是一路救扶沿途百姓,安定民心。
及至宫城外的永盛门,竟已有数千洛京百姓簇拥靖王所率军兵,长街相随。
与昭华门的民心所向、畅通无阻相比,东西方向的祈安门与延年门情况较为棘手。
两门守将皆为昔日闻人氏朋党,心知即便称降,靖王也不可能轻拿轻放,故而死到临头,也要奋力一搏。
不过诸般挣扎终是徒劳,在威远精兵攻坚之下,两门也并未抵抗多久。
日暮时分,残阳笼罩着这座鲜血与火油交织的皇城,仿佛在宣告曾横行大昭的闻人氏一族就此落幕。
沈刻带领亲兵穿过西市,一路奔袭至宫城西南方向的敬安门外。
敬安门是最接近大昭内廷的一座宫门,宫中采买、外出等一应事宜,皆从此门出入。
此刻满身血污的丰羽看着眼前巍峨宫门,已是压不住满腹怒火。
王爷未免太过偏私!
自怀阳出兵以来,仗都是他们少将军打的,到了洛京,王爷却领着世子走正南方向的昭华门,独留少将军领兵攻打西边的延年门。
谁都知道延年门是块难啃的骨头,非说能者多劳,他也懒得计较。
可南北数门既开,军兵竟未第一时间赶来里应外合,即便清缴贼寇刻不容缓,又何至于精兵尽出,腾不出手来帮衬?
此番做派,不过是要让全城百姓都知道他靖王爱民如子罢了,平白让他们损兵折将,耗费许多工夫!
丰羽心里窝火得紧,偏偏城门刚破,靖王那边又派人过来传话,命他们顺路从西南侧宫门进宫,清理内廷。
听到这话,他都气笑了。
路还能这么顺的?
他实在忍不住,啐了一口,朝沈刻不忿道:“王爷怎能把费力不讨好的活儿都扔给少将军,内廷不过是些后妃与内侍宫婢,能立何功劳!”
沈刻垂眸,擦着枪上鲜血,漫不经心道:“内廷怎么了,你不是想看后宫美人?那便刚好看个够。”
说完,银光一闪,他手中那柄长枪便如离弦之箭,直直向前,稳扎在敬安门的匾额之上。
身后精兵见状,立时昂首,高喊冲杀,跟着他策马疾奔向火光连天的宫城。
独留丰羽在原地愣了几瞬,等回过神驱马向前,还在纳闷——
不是,他什么时候说过想看后宫美人了?
-
“娘娘,醒醒!您快醒醒!”
有人在唤她。
这声音,不是碧芜,也不是霜蕊,好像是……云雀。
雪竹昏昏沉沉的,费力挣扎半晌,终于睁开眼。
眼前先是一片朦朦胧胧的光晕,过了好一会,她才看清云雀那张放大过后,面露欣喜的脸。
不过只一瞬,那欣喜又被焦急与内疚所取代:“娘娘,您终于醒了!”
云雀忙递来清水喂她,还拿手背探了探她的前额。
她额头已不似昨夜滚烫,云雀不放心,又在自己与她额间来回触探,确认相差无几,才稍稍放下心来:“这烧应是退了。”
雪竹稍怔,半晌才想起,她昏睡前的确起了高热。
这场风寒来势汹汹,自那夜喉嗓肿痛起,病情便愈演愈烈。
尤其她还待在清秋宫这冷窖般的地方,有时四肢百骸都隐隐生疼,有时又没有一丝气力,身上冷一阵,热一阵。
浑噩恍惚间,她见到了很多故人故景,甚至有过世多年却从不入梦的阿娘。
阿娘如幼时那般,带她与阿芙去裴氏晴园折花,去知雾山底的清溪坐竹筏……
可一睁眼,这些人与景又倏然消失,只余殿外天光晦暗,风饕雪虐,仿佛这冬日漫长得没了尽头。
就这般反复着,她仿佛能清楚感受到,有什么正在从她体内悄然流失。
冥冥中她觉得,这些人应当是来接她了。
其实早该如此。
身为裴氏女,三年前被困宫中,她就应如爹爹那般早早自行了断,以保全裴氏百年清誉。
苟活至今,她不过是…有一些不甘心而已。
兴许就是因这一些些的不甘心,每每睁眼,她以为自己已成一缕孤魂,或是随着梦中场景回到过去,却又会在病痛与严寒折磨下清醒知晓,她还活着,一切没有重来,也不会重来。
想到这些,雪竹神色逐渐清明,撑扶着床榻勉强坐起。
不知云雀给她喂了什么药,她感觉比之前好转不少,正欲问些什么,却先注意到了殿外跳跃着的冲天火光。
她眸光一凝,心头忽紧:“是威远军打进来了吗?”
云雀忙点点头,可又摇头:“威远军是已攻进洛京,可宫中竟藏有贼寇,今日军兵未至,宫中就已大乱!”
她回头往外望了眼,握住雪竹的手,飞快道:“娘娘,先别说这些了,您现在身子如何?可能走路?宫中现下乱作一团,保命要紧,您——”她停了下,又改口,“咱们得赶紧寻个安全地方躲起来!”
雪竹心中微顿,不过瞬息,脑中已转过无数念头。
“嗯。”她面不改色地点头应下,并提道,“后院树下有口枯井,不若去那儿躲躲。”
云雀对那口井有些印象,那井虽不算深,但因在树底,平日往下张望也难看清,更别提夜里了,倒是个暂避的好去处。
见她意动,雪竹又补了句:“我记得偏殿杂物中还有麻绳。”
“有麻绳?那太好了,事不宜迟,娘娘等着,奴婢去取。”
云雀手脚极快,不过少顷,便寻了麻绳回来,眼见外头火势愈演愈烈,她不由分说,便拉着已自行起身、连桌上清粥都已喝完的雪竹往后院跑。
到了后院,云雀动作利落地将麻绳紧绑在树根上,另一端则系在雪竹腰间。
雪竹抓紧绳索,一截一截慢放,沿着井壁小心往下。
云雀颇有些担忧地在井边照看着,却不知,这并非是她头回下这枯井,就连何处有可以借力的缝隙与凸起,她都记得十分清楚。
待平稳落至井底,雪竹喘着气,解开身上绳结,让待在上面的云雀将其收回。
而就在这时,漆黑夜空中忽地闪过一道刺眼白光,看起来……像极了某种信号。
就着这道信号光亮,她清楚看到云雀也抬了头,且搭在井沿上的手不自觉攥紧。
果不其然,白光散去,她便听到云雀在井口匆促地说了句:“娘娘,奴婢忽然想起还有些事,去去就回,您藏在此处,切勿发出声响,放心,奴婢一定尽快回来救您!”
雪竹对此并不意外,只仰着头,轻声应好,随即便靠着井壁,屈膝坐了下来。
她静静凝望着眼前漆黑,过了会儿,又紧紧闭上眼,不知在想什么。
嘀嗒、嘀嗒……
树梢上的余雪融化成水珠,从残枝滴落至井底,在这静谧间隙发出清脆声响。
雪竹默数半刻,蓦地睁眼。
井上已无人声。
她往前,跪坐在地上沿着井壁摸寻。
在摸到熟悉的月牙状罅隙后,她将松动的砖石挪开,从里扯出先前藏好的锚绳。
早从决意逃出大昭皇宫开始,她便将清秋宫里里外外探查了个遍。
这口枯井,她亦上下过好些回。
她知道这枯井底部比井身要宽敞许多,如若藏在井底,外面的人除非亲自下来搜寻,否则很难察觉,虽不能长久躲藏,危急关头倒能用来避祸,是以,她在这井中藏了锚绳,以备不时之需。
而眼下,便是那个“不时”。
她用力将锚绳往上抛,锚定后拉了拉,便抿着唇,开始往上爬。
这是口青砖井,因年久废弃,井壁的砖石并不平整,甚至还有开裂的缝隙,故有许多可以借力之处,平日雪竹稍稍费些工夫便能上去。
然今日她大病初醒,还未好生将养,身体仍极为虚弱,加之天寒地冻,每往上挪一寸都极为艰辛,不过须臾,她面色便苍白如纸。
可她心知,这一刻她已经等了太久,如若错失,便再难有此良机了……
于是云雀半路想起树上绳索未解,咬牙犹豫半晌,还是决定折返回清秋宫时,看到的便是高大枯树下,井口处竟猝不及防攀上来两只被磨出血痕的,清瘦的手。
“……”
她呆若木鸡,一时都不知从哪里开始惊诧比较好。
明、明明那麻绳还绑在树上,收回来的那截也被她扔在了树底,她便是因着想起这茬,怕贼人看到发现井中有异,才放心不下折返回来的,怎、怎么会……
她快步上前,见井边的人确是雪竹,也顾不得多想,先搭了把手,将人给拉上来。
“娘…娘娘,您这是,您怎么上来了!”
雪竹瘫软在地,一半还倚靠在云雀身上,胸腔剧烈起伏着,止不住地喘气,显然还并不能出声。
可她心底的惊讶也并不比云雀少。
事实上,云雀折返完全出乎她的意料,不过在看到树底麻绳的那一刻,她心里便生出几分了然,还有几分莫名而来的暖意。
缓了好一会儿,她终于歉然开口道:“云雀,多谢你这般帮我,可我不能藏在此处。”
“为、为何?”云雀不解。
“……世人眼中,我乃伪帝后妃,即便今日藏在此处,侥幸不死,来日江山易主,你可知我会是何下场?”
云雀一怔。
她自然知晓,从来只有子承父位,平顺相继,前朝后妃才能有安稳余生。
有子女者,或可留在后宫安享尊荣,无子无女,则多半青灯古佛,又或陪守皇陵。
可如眼前这般改旗易帜……
这些怕是都不能够了。
她无甚底气地勉强接了句:“可娘娘…娘娘您出身裴氏,裴氏一族如今深得靖王倚重,若是知晓娘娘还活着,定不会不管娘娘的。”
“是么,可如今世上,最不希望我还活着的,便应是裴氏族人了。”
雪竹极为平淡地陈述着这一事实,眼底亦是一片平静。
云雀一时哑然,不知该说些什么。
雪竹却主动握住她的手,轻轻摩挲,垂眼道:“云雀,在清秋宫的这三年,若非是你暗中帮衬,想来我撑不到今日,然今日你折返之前,我仍疑你。”
云雀闻言,眸光忽闪了闪。
雪竹仿佛没有察觉:“我知你非寻常宫婢,寻常宫婢的虎口,不会有习武之人才有的老茧——”她看着云雀不自觉蜷手,“亦难寻来那些书册,轻易助我变卖银钱,更不会……翻动我藏于床板之下的禁中舆图。”
云雀背脊一僵,终于反应过来,忽地站起,还往后退了两步。
好半晌,才喃喃道:“原来…原来您都知道……”
雪竹手中落空,神色却并无波澜。
她也并非起初便全然知晓,是去岁她托云雀寻些园造之书,云雀竟捎回一本《彭氏园经》,她才开始生疑。
《彭氏园经》乃园造名匠彭之甫所作,因诸般缘故,旧朝时便被列为**,寻常书肆断不会有。
而云雀捎回的那本,内容完备,纸张绵白,与裴氏书阁中的藏本相比,品相都不遑多让。
有了这一马脚,她稍加留心,想再发现其他蛛丝马迹便不难了。
她也撑着井沿勉力站起,轻声道:“云雀,其实宫中今日这般光景,你仍能来救我,我实有万分感激。”
“同你说起这些,也并非想追根究底,只是想确认,你既无害我之心,那我的去留与生死,于你身后之人而言,其实并无意义,对吗?”
云雀怔怔,似乎明白了她的意思,可嘴唇翕动片刻,还是问了问:“所以您…您是想……”
“我想出宫,可否不要阻我?”
沈刻:出宫?没看文案?出不了一点。
走下剧情,下章见面鸟!300只小红包!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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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第六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