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我俩再也没说什么,就沉默地坐在一起,看天看草看树看阳光,一起吃完了一包薯片,就起来回了教室。
走在路上,白礼突然问我:“老师说你是打架斗殴被六中退学的,真的是这样吗?”
我说:“不然呢?”
白礼说:“我感觉不像,你不是这种人。”
我乐了,我说:“就是这样,我打架了。”
白礼皱着眉。显然,他打心里觉得我不是这种人了。
我心说他可真天真。
白礼问我:“你为什么打架?”
他问我这个的时候,我把手插在校服上衣的兜里,走路走得很拽。我心不在焉地抬头看看路边的大榕树,和满地飘黄的叶子,想了半天,还是实话实说了:“他们骂我妈。”
白礼的脚步声停了。
我回头,瞥了他一眼:“所以我打人了,你打算怎么教育我?”
白礼有一会儿没说话,估计是不知道说啥好了。他喉结上下滚了半天,犹豫很久,问我:“你妈对你很好吗?”
“挺好的,”我说,“我没爹,她从小带着我。摆摊、出夜市、打工、开饭馆,干什么都带着我。”
白礼问我:“你父亲呢?”
我说:“我两岁的时候他不要我妈,跟别的女的跑了。”
白礼不再说话了。
气氛有些沉重,我突然觉得今儿中午过得真够那啥的,这些家长里短真是让人喘不上气儿。
于是我说:“哎,圣僧,走,还有二十分钟呢,爷请你再吃碗烤冷面。”
我又请白礼吃了碗烤冷面,回了教室。
有了这么一茬,我俩的关系又往上去了一层,第二天第三天也一起去食堂吃饭了。
后来周四发了通知下来,说周五要家长会,我让我妈去了一趟。
我妈叫夏月,在一条巷子里面经营一家中规中矩的小餐馆。周五那天她开完家长会回来,放下包洗了个手,就奔后厨去了。
我在后厨帮她刷碗,我妈看见我,就把我赶了出去,说我别来沾这些,让我该玩玩该学学去。
我妈一直这样,我习惯了。她不乐意让我帮她干活,总不让我帮她。
我妈赶我走,我也拗不过她,就挎起书包准备回家。临走时,我随口问了她一句:“家长会怎么样啊?”
我妈说:“还行,老师没说你什么,就是让我说说你,尽量让你把你那个脑袋染回去。”
我挠挠头。
说实在的,我这一头红毛,我们老师自打我转学过来以后就随口说过几次,之后就不再说了。
我们这个混日子的高中,谈恋爱的随处可见,不学好的遍地跑,老师管都懒得管,白礼那种一板一眼的学霸真的纯纯濒危物种。
所以我这头红毛老师其实也没怎么管,估计今天跟我妈也是随口一说。
我哦了一声,没说啥,转头要走。
我妈突然问我:“你们学校,是普高吧?”
“啊?”我莫名其妙,“是啊,怎么了?”
“没,今儿家长会有个家长闹腾了下,我有点不确定了。”我妈说,“就你们班班长他妈,跟老师讨论他们家孩子期中考的分,一句一句说得特别较真,什么本科线啊一本啊,说得好多家长都怀疑人生了,我都以为你们学校是重高了。”
白礼。
我想了想有过一面之缘的白礼他妈,再联想了一下我妈刚说的事情,那个画面很自然地就被我想象出来了。
白礼他妈完全干得出来这种事,我想。
这么一说,我突然也不太理解了。白礼学习那么好,他妈又是那个性子,他怎么会跑到我们这种制度宽松的普高来上高中?
我不明白。
我不明白的事儿我妈也必不能明白,我也没多问,挎上包回家去了。
我妈问我:“你回家去啊?”
我说是啊。
我妈说:“打游戏去也行,早点回家。”
我说:“我打游戏去就跟你直说了,我不骗你的。”
我妈笑了一声,说:“你不从这儿拿点儿饭回去吃啊?你想点外卖吃?”
我想了想,回头:“有没有水煮肉片?”
我妈说:“没有,但是我让那谁做了一锅干锅土豆片,你吃不?”
我妈又这样,她肯定早就让人给我做好晚饭了,她怕我不想吃那个,想吃别的,就装自己没做。
我说:“也行,我吃。”
我拿上我妈给我做的干锅土豆片,屁颠屁颠回家吃饭去了。
过了个周末,周一来上学的时候,白礼的脸色更不好看了。
中午我拉着他去吃饭,问他怎么了,他沉默了会儿,突然拉着我转头去了厕所,然后掀起上衣给我看。
他上身全是伤。
我看得一惊,问他怎么回事,他告诉我,他妈开完家长会回家,因为那0.5分越想越气,把他打了一顿。
白礼把衣服放下来,叹了口气,问我:“你妈对你很好吗?”
这是他第二次问我,我点了点头。
白礼说:“真羡慕你。”
我说不出话来。
我问他:“你爸呢,你妈这样子,你爸不管她?”
“早跑了。”白礼说,“我六七岁的时候他就受不了她了,立刻就离婚了。他本来想带我跑,但是我妈特偏执,他就把我扔下自己跑了。”
我如鲠在喉,终于发现“家家有本难念的经”这话可不是空穴来风。
我难以评价,拉着他“呃”了一会儿,干巴巴问他:“你还吃麻辣烫不?我请你。”
白礼摇了摇头,说他不想吃饭。
我抿抿嘴,又问他:“你还疼不?咱去医务室?”
他愣了愣,半天才告诉我,不用,已经不疼了。
我真是不知道说什么才好了,站在那儿沉默了。
白礼看着我,突然说:“真奇怪。”
我说:“什么奇怪?”
“没有,也不是奇怪,就是觉得……挺奇妙的吧。”白礼说,“我之前一直以为我肯定会跟你一直不对付的。”
他这么一说,我突然觉得这事儿也很玄妙。我之前也觉得白礼这人有点烦,天天不是教育人就是在教育人的路上,现在却跟他一起中午跑食堂,他甚至还会把我拉进来,给我看他身上的伤。
我笑了声,我说:“青春嘛,人嘛,大家就是这样的。”
白礼挠挠脑袋,嗯了一声。
我说:“你以后打算怎么办,就这么跟你妈待到高中毕业?这样下去我觉得不好。”
白礼显然也觉得这样不太好,他妈这个样子迟早要把人逼疯。
说句实在的,我都不知道白礼怎么活到今天还能拥有这种还算健康的精神状态的,我要是他我早疯了。
他站在那里沉默了很久,最后说:“没办法,她是我妈。”
他很平静,神色和平常没什么两样,我却觉得他看起来好无力。
厕所外面的走廊上喧闹着,有人因为昨晚打球打进去了一个好远好秀的三分球大笑着喧嚷着,咚咚的脚步声或跑或跳或走地响着。
叫闹声闹闹哄哄地过去了。我站在白礼面前,始终不知道该如何出言安慰。最后,还是白礼自己抬起头,朝我笑了一下,说我们去吃饭吧,然后拉着我走了。
后面的事情我有些记不清,总之我跟白礼黏糊了起来。
当然,这是限于友情层面的。
再后来呢?
再后来……后来的事来得很快,就是高二下半年那学期,要期末的时候,盛夏,我接到了一个冷得我后脖颈子冰凉的通知。
我妈的肺癌确诊通知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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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通知书我其实有心理准备。
之前有天我回到家,听到我妈在厕所里很大声地咳嗽。我当时没当回事,她嗓子不太好——不是有什么病,她体质就那样,一大声说话就爱呛住。
其实几年前还好点,她天天在后厨里大声嚷嚷也没事,但是不知道是不是这几年做饭时升起的那个炊烟吸多了,但凡提高声音喊喊就爱呛住。
我放下书包进屋,看到餐桌上有饭菜,厨房的锅边上有个盘子,盘子里是半盘子清炒豆芽,锅里也有小半锅。
一看就是刚盛到一半,就直奔厕所去了。
我就脱下外套走进去,把豆芽盛出来,放到餐桌上,还拿出碗来盛了两人份的饭。
等我把饭放到餐桌上,我妈才走出来。她咳得两眼通红,直吸鼻涕。
我有点被吓到,问她:“你没事吧?”
她清清嗓子,揉着眼睛说:“没事,就是嗓子疼。”
我问:“怎么搞的?”
“多半是烟吸太多了,嗓子受不了了,我以后可得少进后厨。”我妈说,“没事,我喝几口水就好了,你快坐下吃饭。”
我说:“我帮你倒水。”
她乐:“你吃你的吧,我又不是没胳膊没腿儿,水我还不会倒?”
她走进厨房里去倒水喝,推了我肩膀一下,又催我坐下吃饭。
我坐下,拿起筷子,夹起一筷子豆芽,看着她走进厨房里,拿出水杯,站在饮水机面前。
水声稀里哗啦的倒进杯子里,我看着她的背影,莫名感觉她有些摇晃。
后来过了一个礼拜,我放学去游戏厅打了半晚上游戏,九点多回到家的时候,一开灯,看到了我小姨坐在我家客厅里。
我真的,我当时差点没被她吓个半死。她一点儿动静都没有,就木木坐在沙发上,盯着一茶几的东西。我当时真的差点被吓到骂人,你说她来就来吧,坐那儿就坐那儿吧,干啥连灯都不开?
但我没骂,小姨跟我们家很好。
我一偏头,看到客厅的茶几上摆着满满当当几个袋子,还有三四个盆子,连水壶和枕头都有。
我蒙了,我问她:“怎么了,你这是要干什么?出门旅游?”
小姨没说话,她连转头的力气都没有了,只是轻轻抬了下手。
她抬起的手很快就落下去了。我看了眼,才看到她的手抬起的方向那边有几张纸。
我有些莫名其妙,不知道她这闹的是哪一出。
我走过去,把书包一撇,扔到沙发上,把纸拿起来,是几张医院的单子。
都是化验单,我本来学习就不怎么样,一看这些就头疼。但我看到了化验单的名字,那是我妈的名字。所以我蹩着眉,耐着性子翻了翻,最后终于在一个角落里翻到了答案。
那个角落里,不由反论地、白纸黑字地、分分明明写着——
恶性肺癌。
上一章替换了,先去看上一章再来看这一章哦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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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chapter 0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