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礼那天一副为了能跟我早恋他能去毁天灭地的架势。说完那句话,他又说,既然他不知道,那他就是没错。
他说他不分,接受不了就把他捅死吧。
老师惊呆了,他妈也气得不轻,冲上来拉他,发疯似的问他说的什么屁话,是不是脑子有问题了。
“你出门前不是这么答应我的!”她咆哮起来,“你说会分手的!你发什么病,你是不是真有病了你!?”
他妈撕扯着他的衣服,喊得声音撕裂,活脱脱一个疯婆子。
老师们赶忙上来拉架,场面又混乱起来。
我始终无法忘记白礼那天看我的眼神。那天天晴,我又看见空气中漂浮的灰尘,它们被太阳照耀出光来。
隔着那些浮尘,白礼坚定地看着我。
他不顾母亲嘶吼,老师失望,不顾周围骂声,就那样坚定地看着我。
四周是咒骂的声音,他充耳不闻地看着我。
他的眼睛里面亮着光,而我背叛了那双眼睛。
一晃十二年,凌晨半夜的医院里一片黑暗,只有我床边的仪器闪烁着幽绿的光。
我抬头看了看头顶上的仪器,那仪器连接着我的氧气面罩,上面闪烁的数值是我的生命。
我背叛了白礼,所以有了报应。
我觉得我挺活该。
白礼那日的眼眸始终在我心坎上,我每每想起都觉得刺眼。我们后来被推推搡搡地推出办公室,又被停学了好几天。
在这次我俩在学校里见过并不愉快的一面之后,之前一直跟我断联的白礼找到了跟我联系的办法。
他趁半夜他妈睡着之后,铤而走险地从卧室的窗户翻出去,翻进客厅,找到他妈藏起来的钥匙,解开被层层锁住的保险柜,把他的手机拿出来,窝在他家客厅的角落里偷偷给我发消息。
那几个高三寒冬的长长黑夜里,白礼给我发了许多消息。他告诉我他把那本写满我的计划本藏好了,没被任何人发现;他说这是他第一次跟老师跟家长跟全世界对着干,他以前觉得这太没规矩决不能这样,但他现在却觉得特别畅快。
他说夏词尘,这是我第一次跟全世界对着干。
我突然发现,白礼这人其实是真不听话。
白礼为了我和全世界对着干,我越发说不出退缩的话。我问他之后怎么办,我说我怕学校真的把我们开除。
他告诉我不会的,他说不会的夏词尘,他也不是个真的想把自己前途干报废的傻子,等到他妈低头退步,愿意道歉,放开些对他的管控,我们就回去上学。
他想要他妈的退步。
停学的那几天让我俩的脑子都清醒了点儿。那股要为了对方跟全世界干得天崩地裂的上头劲儿下去了,我俩都开始考虑之后的事。
毕竟总不能真的把自己的高考干黄。
没有等到我委婉地跟他说我想回去上学,白礼就主动跟我说,等到他妈愿意松手,我俩就回学校演一把分手,等到考完就复合。
我那时已经成了一片浆糊的脑子突然被这句话惊醒——苍天有眼,我那时候真的脑子一片浆糊,我又想着我妈又想着白礼,绝望地觉得事情只有我和白礼真的分手才能解决,我必须背叛他俩之中的一个。
我忘了还有假分手这一招。
所以真正的傻逼其实只有我一个。
我乌云密布的心情立马放了晴,我在和白礼的聊天框里发疯了似的尖叫,恨不得扒着网线爬过去亲他几大口,心想世界上怎么会有白礼这么聪明的人。
白礼在聊天框里跟我笑。他说夏词尘,都能过去的,你别放弃我。
我信誓旦旦地说不会。
白礼却还是不放心。这是必然,和停学之后只是被扔在家里面壁思过的我不一样,白礼可是在家里被断食断水挨打挨骂甚至还得要跳楼相抗的。他24小时都得在咒骂声里挨着,所以那些夜晚里,他一遍又一遍的向我说着,又问着我。
他问我,夏词尘,你喜不喜欢我。
他问我,夏词尘,你真的想跟我有以后吗。
他说夏词尘,你不能走。
他说夏词尘你不能放弃我,你不能背叛我,你必须站在我身边,你必须这辈子都相信我选择我。
他问我,夏词尘,哪怕他们都说我是精神病都说我不正常,你也不会信的,对不对。
我说对,没错。
我一遍又一遍不厌其烦地回答他。
他问我,夏词尘,我是不是真的有病。
我说你没病,我也没有,咱俩早恋而已。
他就跟我笑,又把之前的话重复了一遍。他说夏词尘,你不能丢下我,不能背叛我。
我说好,我不丢下你,不背叛你,永远跟你在一起。
他母亲咒骂他骂得太厉害了,我在办公室里听到过。
她说好好的儿子养成了个疯子,竟然脑子坏掉去喜欢个男的。她说学校把她好好的儿子弄成了变态,真是随了他那个该死的杀千刀的废物爹,该不会还有什么性病吧,真是养废了,早知道就在十几年前把他免费给他爹,那时候她还年轻,还能再找个男的生一个争气的——什么脏什么难听什么最戳人肺管子她就骂什么。
那时候我在她恶毒的话语里担忧地看向白礼,他却神色面无波澜,好像全然听不见。如果不是他还眼神坚定地望着我,我想那一定会是一张麻木的脸。
他或许就是在这样的声音里长大的,而被停学的这些天他更是一直泡在这样咒骂的深渊里。所以每个夜半时分,他都会偷偷跑出来,做他从前最厌恶的偷摸之事,来向我一遍一遍的确认。
我都知道,所以我不厌其烦地告诉他肯定的答案,哪怕每一天他都是重复的问题。
他一遍一遍地问我,夏词尘,你会真的跟我分手吗。
我一遍一遍地说,不会。
他又一遍一遍地说,夏词尘,你不可以背叛我。
我一遍一遍地应下来,我说好,我不会背叛你。
我开始等待白礼凯旋归来,我按照我答应他的那样,我永远站在他身后,永远相信他,永远等着他。
白礼跟他妈对着干,我也开始跟我小姨对着干——从学校回来后,我小姨也气疯了。
虽然在学校里,表态不会分手的只有白礼,可当时和他沉默相望的我也已经摆明了态度。
我没有反驳他,就足以证明一切。
小姨又被气哭了,她大骂我不是个东西,然后给我妈打了电话。
我家里人其实也没好到哪儿去,虽然没骂出口没说的那么脏,但我心里明白,他们也觉得我脏,觉得我脑子有问题,觉得我有精神病觉得我变态。
从学校回来后,我还是不愿意和白礼分手。所以毫无办法的小姨只能联系了我妈,把这件事告诉了她。
她拽着我去医院,去见我妈。
我妈的情况果然不太好,我见到她的时候沉默了很久。
她瘦骨嶙峋,身上就好像只剩下一层包着骨头的皮,虚弱不堪脸色青白地躺在那里。她身上多了好多管子,脸上的愁容又给她笼罩上一层阴影,于是刚从白礼的话里得到力量的我再一次被打回原形。
我意识到我真是个千古罪人。
这是我高二暑假后第一次和我妈见面。那年暑假只放了一个月,我很早就走了,上高三之后一切都忙,我妈让我没事就不要来了,如果真的要动大手术或者出了事,小姨会去学校找我。
我说好,于是那之后一门心思待在学校里,没有再去医院。
这是我和她时隔半年多的再会。
小姨声音带恨:“去,你自己去跟你妈说。”
她一点儿都不想管我这件事了,说完就踩着高跟鞋走了,把地板都踩得咚咚作响。
我站在门口踌躇很久,才开门进去。
我妈看见我来,沉默一会儿,还是老样子,招呼我过去。
她用惨白的手拉住我,一开始没敢唐突地问我,只问我最近在学校怎么样。
我坐在床边支支吾吾应了几句。
她始终不敢直入主题,只是拉着我的手小心翼翼地问家常。我看出她想说什么,于是我说妈,我知道你想说什么。
“我就是喜欢白礼。”我说,“妈,我不想骗你,我俩已经说好了。他不想一直被他妈管着,他妈管他管得有点变态。等他跟他妈争出结果来,我俩就假装分手,回学校上课,不会影响我高考,你放心。”
我妈沉默了。
“你真喜欢白礼吗?”她问我。
我点头。
“他是个男生。”我妈说。
“我知道。”我说,“跟他是男的是女的没关系。”
我妈再次沉默了。
这间病房是重病病房,我妈又换病房了,我站门口的时候就知道了。病房里死气沉沉的,旁的两张床上躺着的病人都是老太太,俩人鼻子里插着管子,躺在床上望着天花板,一句话没说。
大约是病人体寒,病房里的暖气开得很足,热得我有些上不来气。白炽灯投下冰冷的光,我妈望向我的眼睛虚弱又痛心,失望之中带着些许嫌恶和不解。
我忽然有些怔愣,也明白了。
“妈,”我说,“你也觉得我恶心吗?”
我妈愣了一下。她意识到了什么,眼中那些嫌恶不解失望立刻被慌乱掩埋了。
“怎么会呢,你是我儿子。”她说,“可是,儿子,妈像你这么大的时候,也以为能一辈子喜欢你爸。”
我沉默了。
我没有再说什么,我妈也没有再说什么。我妈看了我几眼,欲言又止了几下,却始终没说出来什么。她最后叹了口气,歪头看向窗外。
窗外寒风呼啸,没有什么好看的。
她的那一声叹息重重落在我心上,明明是一声轻得能消解在风里的气声,我却感到心上被重重砸了一下。
我越来越喘不上气儿来了,有些想吐。我知道我妈也觉得我脑子出了问题,她也觉得我恶心,我是等着被她定罪的死刑犯,她却是个舍不得我掉脑袋的刽子手。
我如坐针毡,我妈迟迟不开口,我也不愿服软。十几分钟后我站了起来,拿起书包,准备回家。
我站起来,我妈就看向我。
我看着她。
“妈,”我说,“我还是想等白礼。”
我妈拧起眉望着我,我知道她不愿意我等,我也知道她也想让我分手。
“我答应他了。”我固执地说,“妈,你们俩无论是谁,我都不愿意做对不起你们的事。”
我离开了医院。
我妈最后的眼睛依然欲言又止,她仍然什么都没有说。
我出了医院。
得知我妈也没能搞定我,小姨气得又哭了。学校给她打过电话,她每天都来我家里对着我哭。我知道他们都想让我分手,所有人都想让我们分手。
但是我会和白礼分手的,只是还差一点,白礼那里还差一点。
我偷偷去白礼家楼下看过,听到了他家里传出了咒骂声。
我心疼白礼,又无法冲进去替他挡在身前。
我和白礼又被停学了好多天。
白礼每晚都跟我说,还差一点,你再等等我。
我说好。
他说夏词尘,再等几天就好了,别放弃我。
我说好,我会再等几天。
再等几天,还差一点。
我相信他,所以等了下去。
我等到了十二月底的那天。
那天是我被第二次停学的第七天。夜里下起了大雪,没几个小时就把街上落了个一片银白。
凌晨四点,一通电话打进我的手机里。
接到电话,我蹭地从床上蹦起来,乱七八糟套了几件衣服,连滚带爬地出了门。
外面还在下雪,我拦不到出租车。大半夜的凌晨里,附近也没有滴滴。我等不及,于是扫了一辆单车,在风雪大得视线模糊睁不开眼的雪夜里,一路狂骑到了医院。
我出门没带手套,手被冻僵冻红。路上雪太大,我太着急,没看到也忘记了那路口的电线杆的位置,整个人撞了上去。
我跌破了腿跌破了手,车头被撞得变形。但我来不及疼,立马又爬起来,抓起变形的车又往医院骑过去。
我一身狼狈,雪和血混在一起,脸上破了皮,全身上下全是雪和泥,就那么不堪地往医院楼上跑。
跑到手术室门口,门口的小姨拦住了我。
我气喘吁吁地问她:“怎么样了?”
“不容乐观。”小姨红着眼睛,气息不稳地看着我,“突然恶化了,刚刚突然吐血……医生说,要做好心理准备。”
我的天在那一刻塌了。
我脑子一白,像突然被抽了魂,全身立刻没了力气,方才在路上摔出去的疼全都一鼓作气涌了上来。我往后一栽,一屁股坐到地上,直愣愣地倒了下去。
我听见小姨惊叫,听见她叫护士,可是我连回应一句没事的力气都没有。我看见四面八方的墙向我挤过来,看见所有的一切都扭曲了。
我妈的病情急转直下。
抢救了一晚上,直到天边泛白,医生才从手术室里走出来。
我妈保住了一条命,但医生说只是暂时。
“日子不多了。”他说,“转进ICU里吧,最后留给你们几天告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