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日打点起了作用,陈三确在霍祖毅出狱的前三天接到狱中打来的电话。
十二月末的凌晨四点,北京罕常下雨。
“……亲爱的听众朋友们。”柔美的女声被闷在罩子里,“啪嗒”几粒雨星在挡风玻璃上开出花,花沿儿低敛一收,聚拢的雨滴沉沉从玻璃上坠下来。
陈三确一只手掌着方向盘,转弯间隙向窗外抿过一眼。
少数时候他会为一些事情感到遗憾,例如人生第一份工作结束,老板以他打碎一个水杯为由而不给他完结工资,因年纪太小他懦弱地选择放弃抗争;例如在成为演员以前,身为一个没有足够完全的社会人士,在面对一些不合规的聘薪要求时,迟钝地放弃捍卫自己的劳动与时间;例如在于典狱长客气询问要不要安排他与霍祖毅探视时,他豁达爽利地回答,不用。
八年来,陈三确对服刑中的霍祖毅没有实感,却因狱中的霍祖毅对自己一直保持着一种莫名的自憎与自怜。到后来那抹复杂仇痴的情感也因久未会面而更迭成一种更为具象的恐惧。
陈三确不知,如若将霍祖毅形容成故乡的话,他将会明白那是一种更为具象的近乡情怯。
他恐惧再次见到霍祖毅时那个男人完全退化成一种陌生的模样,他更恐惧由于时间的强隔致使即使两人像从前那样,从前也不再像从前那样。一如故乡。
关于这种恐惧,麦嘉琅给过他回答,但你还是来了。
许是流年不利,驶向城郊的蓝天白云一连碰了五个红灯。
监狱八点开始放人,陈三确七点五十三分到达目的地。在狱外等待的这段时间里,他看见了三例同样与他等候在外的犯人家属,一对母女、一位父亲、一名老人,及当天出狱的二十一位犯人。
上午十二点二十五分,他向狱警说了谢谢。递给霍祖毅一套干净的换洗衣物,迎接出狱后的服刑人员家属常会求助一些不科学手段迷信手段以图安心,狱外等候的母女借给他一把柚叶,女孩用一双不太快乐的眼睛看着他说:“用柚叶往人身上拍拍,除晦气,”又转过脸来,“平平安安。”
嫩绿的叶片在北方灰败的冬里生动得惊人。
陈三确向她道谢,拧着眉用宽大的叶片拍摔在霍祖毅的肩膀。
北方下雨也是小的,路面仅在台阶的坎儿间余有积水,正午甚至还有太阳直射,狱中高墙在太阳的照射下分割出沉默又生硬的两半映照在他拧着眉的脸上。陈三确用柚叶在霍祖毅身上粗略拍打过一遍,他才抬起头直视他的眼,说,回来了,老师。
陈三确与电影的初次会面始于童年在玩伴家里蹭看着的Jake赢得船票登上泰坦尼克号那小半段,对电影艺术的初步浅层次了解始于霍祖毅翻找出三部不同译者的泰坦尼克号并以此举例,向他解释影视语言的五个特点——即聆听性、综合性、瞬间性、通俗性、无序性。
霍祖毅陕西人,北方人喜食面,北京沿街不少味道不错的面馆。
陈三确将车停靠在沿街的一家牛肉拉面馆,过了饭点,店内只有稀稀拉拉的四五位客人,陈三确没要菜单,站进店内就径直向老板点单:“四两牛肉板面,不要葱,加两个煎蛋。”
板面很快被端上来,霍祖毅连汤带面地吸了一口,食物的热气连同面条被他一同扫荡进嘴里,再从上唇浅薄地喷出,他问:
“结婚了吗?”
“结了,离了。”
“有孩子吗?”
“没有。”
两人默着不说话了,近四两的一碗板面,霍祖毅两三口地解决,桌上摆放着个红色的塑料小蓝,篮子里放着几头大蒜——紫皮大蒜,皮厚、辛辣。他一口咬下半头,蒜皮从他唇边啐出来几片。
从面相来看,霍祖毅是个长得与电影,与艺术都不搭边的人,他有一张很厚重,甚至称得上是笨重的轮廓,因此当霍祖毅跟他说年轻时候他想做个演员时,陈三确几乎毫无可能地替他遗憾,那你一定在这条路上很受挫。
当时霍祖毅嘿嘿一笑,热热乎乎地给他盛了碗面,说,你别不信,曾经我有一个非我莫属的角色。
陈三确耸了耸肩,对这话顶多信了三分。
后来真的在电影上看见霍祖毅,是在他留存的一卷电影带里,屏幕画质黑白老旧,霍祖毅演一个牧过羊的电影人,前程半段都令人感到昏昏欲睡,平平无奇。
直到霍祖毅掀着帘走进来,眼里闪动着游牧民族的野蛮自由的神采,他对他阿父说。
电影就是我的天命。
从头至尾他只有这一句台词,但奇怪的是,他的这句话好像就给电影放了魂,后半段竟神奇地饱满色彩了起来。
他终于抬头,那双眼睛一如往昔。
“你跟我继续拍电影。”
……
虽说是为的电影来的北京,但陈三确来北京的契机却不是因为霍祖毅。
彼时武打港片、好莱坞大片、日本悲剧片如日中天,在第五代电影人以历史回望与文化反思的大背景将“中国”正式介绍向世界舞台之外,内地影史曾出现过短暂空白,那时所有电影人都面临着两个严峻的思考:
一、 二〇〇二年张艺谋导演首部大片《英雄》在商业市场上取得了空前绝后的成功,可以说中国电影终于懂得了商业,但在第五代电影逐渐向消费文化转变的脉络中,关注艺术电影的人们指出,他们为这个转变感到失望而陌生。
二、 年青一代电影人导演作品出现了严重的断崖趋势,更有甚者直呼:中国电影失去本土性,将向商业化趋同,失去了本土文化色彩的中国电影,也将在世界影坛中失去鲜活与光彩。
Dylan是在那片空白中进入中国。
他早已贯通好莱坞的通俗市场在欧美打出一片名气,此次回国,国内有才情的电影人、电影观众并不看好。
通常冠名寻根归国的华人导演极容易拍出令人失望的脸谱化的东方他者的电影——一个美丽善情的东方特质的女人或男人爱上一名纯粹绅士欧美地区的男人或女人,在某种时代潮流的大文化大背景下两人被动分离,而以夫为纲的东方人如浮萍般为两人的相逢作出诸多努力,以自由奉旨的西方人再次听闻爱人的消息是他/她在远洋的轮渡中陨灭,最终悲情的西方人以二人短暂的回忆熬过孤独的一生。
彼时东方电影在西方没有市场,几乎只有这样满足西方人东方他者的电影才能在海外市场存条活路。
那时中国的电影的制片、投资商,就是这样看待Dylan的。
当Dylan的橄榄枝抛过来时,阿Lam是有过这番犹豫,阿Lam不是传统导演,做导演也做监制,是港台电影最早期培育出来的全能型工作人员。与群众流媒体的焦点不同,Dylan在专业电影人眼中并不是个全然陌生的人物。
“其实我有中文名字,”Dylan有一口令人惊讶的标准的普通话,“我叫龙堪。”
龙堪称不上是个完全意义的天才,更多时候他更愿称自己为苦才,他的第一部电影作品诞生于大学毕业的四年后,《Viva La Vida》——《几树人生》该电影成功入围柏林电影节最佳导演银熊奖与最佳摄影金熊奖,对于一个失意的电影人而言,这两个提名值得令人为之一振。
这份振奋一直维持到他下一部作品的推出,直到下一部、下一部、再下一部……几树人生成为了龙堪作品史上令人惊艳的一抹寒刀见月的弧光,龙堪似乎总离成功擦肩而过一点点,再见他时,他已不再年轻了。
岁月总是经不起搓磨,再令老美相信龙堪推出的电影,是他与好莱坞合作推进的一部商业动作大片。
影片中主角迪肯偶得一逆世界手环,在与伙伴bibo的合作冒险中,这位少年学会了勇气、力量,与决心。该片剧情紧凑,结构精妙,视感铺张,龙堪就此翻身,此后在美电影市场如鱼得水,站住脚跟。
龙堪熟练制片的通俗电影与阿Lam投资的电影方向不符,通俗电影拍多了,镜头容易像电视剧那样油滑。
说动阿Lam拉动投资的是剧本《李白》的到来。龙堪将剧本交诸于他,那时他说,这是我作为电影人的全部野心。
选角方面阿Lam几乎与龙堪有等同的话语权,龙堪并不打算启用新人演员几番平仄筛选过后他将视线瞄准了话剧演员唐启钦,唐启钦实则童星出道,12岁那年参演电影《匹夫》一举荣获五葵奖最佳男配,是该奖项创办至今年龄最小的获奖者,多年来他为人谦逊,实力深静,在业内有着不响的口碑。
唐启钦接到电影《李白》的试镜通知,团队犹豫过后经纪人代笔托词道:诚挚感谢龙导发出片约,小唐与同学排练的毕业大戏《阿卡奈人》即将开始巡场路演,《李白》机会纵然可贵,但我们综合考虑下仍不希望小唐在少年时代与同学们留下遗憾。
缘悭一面。
龙堪并非是个容易被说动的人,他不加犹豫地前往《阿卡奈人》的第一场路演,剧场中的唐启钦情态动人、语调澎湃、走位精准,更为人震惊的是,谢幕后唐启钦主动上前留住龙堪,脱了剧本竟在闭幕后的剧院来了段完整的《李白》。
“……我要就是要了。
“我要的他给不起,干我屁事;他给不起的我去争去抢,又干他屁事?
“给不起又鄙夷我去争去抢的姿态难看,这他娘的干你们屁事。
“我没有的,我认。我不配的,我不认。”
影像发送至阿lam手中,阿Lam只说,再等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