剧组在楚雄选角,我在附近饭店打工,工资一月两千,选角导演注意到我,递给我一张名片问我想不想来北京。我凑了凑自己的存款,想着自己才十八,便去了。我就是那么来到北京的,那时还没有高速公路。
演播厅内寥寥的工作人员静谧着擦肩,这位嘉宾有一副让人平静的好嗓音。
访谈即将进入尾声,采访者身姿前倾,全程都以一种倾听、等待的姿态与他对视。
“明白,”听到这话,采访者同他点了点头,目光则遥远得像是探透了那个年代,“那您认为踏上演艺之路的历程是机缘巧合下命运的安排吗?您觉得这条路对吗?”
要说经得起银屏拷打的面孔果然不俗,面前单人沙发上独坐的男士有张挂得住浓墨重彩的好皮囊。他坐在盛馥正对面,语调款款而宁静,神态赤诚而多情。
“我信命。”他很快地给出一个答案,自顾自地点了点头,停顿几秒后补充上后一问答案,道:“我不太想去怀疑她。”
盛馥敏锐地抬头看向他,并未错过那一晃而过的犹豫与失神,她宽慰地冲他笑笑,道:“相信你总会找到答案。”
那人向她点了点头。
盛馥继续道:“我们了解到您在演艺历程中曾留给银幕三年时间的空白,那么是怎样的原因导致您在一名演员最为宝贵的黄金窗口停滞接戏,转居幕后。”
演播室内仿佛所有杂音都被收拉系紧装在口袋,场内所有工作人员几乎都同时在心里默默倒吸一口凉气,这份沉默似乎延续了很长时间,但其实没有。
演播厅擦得反光的地板的映衬下,他说:“总需要给自己留一些时间。”
“用以?”
“等待。”
“又是什么样的契机催动你重归幕前。”
“时光宝贵。”
“给岁月以文明,给时光以生命。那么你的回答是?”
陈三确回视:“百尺竿头,更进一步。”
盛馥回以浅淡微笑,动手合上膝间扉页,抬眼凝视镜头,口齿清晰、朴实自然。
“单道世上人,营营逐逐。感谢收看本期《执耳者》,我是主讲人盛馥,期待我们,下期再会。”
“——收工!辛苦了各位老师们。”现场导演一声令下,现场工作人员同松一口气,演播厅内人群流动起来。
陈三确站起身将身上的夹克脱下递给服装师,随后便摊开手同盛馥相拥:“辛苦了盛馥,我听说了这期选题致使你跟总编室闹了点矛盾。”
盛馥笑着拍了拍他肩:“消息传那么快,老梁这是给我下马威呢。”
——《执耳者》乃台里开辟出的一档新兴访谈类节目,访谈者皆为行业内个中翘楚。
文无第一,本身娱乐业就是选题过于粉红的类目,送审过审中途与总编室闹点笔杆子矛盾也是合乎情理,谁料这次选题还没送上总编室,半路就给老梁拦下了——老梁是她直属上级,也是她名义上的师父。
梁硕打回选题的理由也看上去合乎情理——虽然陈三确在银屏首出道作品就迅速在当年割获重量级奖项,却后劲不足,后续作品虽然水平发挥稳定,但皆是些叫好不叫座的泥流电影。演艺圈较他资历更厚,才华更精的前后辈并非没有,执牛耳之于陈三确,是否有些不论不类。
然而访谈并没那么简单,一场直播间准备工作尚且繁琐,官方平台的访谈又岂是儿戏?
近年来演艺圈人士频频爆发丑闻,舆论花边不是插足就是吸毒。演员脱离银屏极容易变成空壳子,如若问不出什么精准言论,一场访谈就极容易变成投石问路的笑柄。
高质量采访近些年来数量锐减,娱乐业选题粉红报价铄金,手握重奖项演艺人士哪一个身后的经纪公司不急着吸金,电视台还需远视于地方台。
站得更高,所以看得更远。
身为“一媒之主”,需拔高、需引领、需鞭辟入里——说白了就是需装逼、需脱颖、需脚踏实地。
——那娱乐业选题就做不得吗?
绝非如此。若论鳌头之于娱乐圈,陈三确的确资历尚浅,但论个人故事性、传奇性乃至于时势造英雄的可探究的内容张力程度,陈三确都是娱乐版当之无愧的唯一人选。
盛馥能想到的在新闻行业深耕三十多年的梁硕不可能没想到,与其革新于选题,不如遗憾自己没有一个传媒大学毕业的外甥。
对于被老梁打回的选题,盛馥早有所料,她将选题一字不改地抄送回总编室,仅在末尾添补一句——霍祖毅近期出狱。
真实乃新闻第一要义,但热点与冲击才能让数据可观漂亮。
台里总编室是个特殊位置,职能权威,却并非是个闭目塞听的部门。
盛馥求学历程不顺,当年与她同届入台的实习生都要较她小两岁,她在那时得到梁硕赏识,进台后由记者做起一路提拔至今,盛馥是个通人情的人。
选题送上后便选了条爱马仕丝巾做完艺术装裱后送货到梁夫人手中,又在单位食堂截住梁硕,又赠了他一本最早出版的都梁题字版《狼烟北平》,里面甚至还有部分都梁手稿——台里重播《亮剑》时梁硕提到过他年轻时尤其喜欢都梁,也提到过他大学是在山西,大二那年看完都梁的《狼烟北平》才来的北京。
盛馥将包装袋垫在书下,笑着同他解释,总编室拨出的预算有限,预算内又有话题度的实在只有陈三确一个。二十分钟的午饭时间梁硕不笑、不语,意思同样十分明确——不认可、不同意。
梁硕收好碗筷就要离席,盛馥言笑晏晏地夹了一筷子鱼香肉丝,再抬头时还是挂起一张笑脸,而后便也同他一齐走出食堂。
总编室的审批下来了,选题通过了,盛馥联系好班底,节目照常开拍。
盛馥结束采访收尾工作,站起来要送陈三确到地下停车场,二人同程至电梯。
“那行,如果有需要我出面配合的随时联系……”他说,“你们兄妹吃得惯徽菜吧?”
“你找我哥啊,”盛馥了然,“对我来说太重功了,我哥可以。”
陈三确同她点了点头:“约的明天,但离你实在有点距离,想你午休应该也没那么空。”北京实在太大。
“我最近确实太忙。”盛馥连留他吃个便饭的时间都没有,疲惫地转了转眼。
电梯门开,陈三确闻言冲她笑了下并抬手示意她留步:“那我恭喜你事业迎来第二春。”
三十而立,盛馥在电视台蹉跎了十年之久,《执耳者》是她第一档独立接手的栏目。
“谢谢,”盛馥停下脚步,“那我祝你继往开来。”
……
陈三确业已离京多年,他也远没有像盛馥那样耳聪目明到手眼通天的程度,采访外的出狱一事实属在他意料之外,不过他此番回京目的的确不算单纯——他得在北京拜访个人。
——
电话是在他回京前一天打来的,接下电话后那头便呜呜咽咽地凑不出一句整话,陈三确则在她夹缝中的“三……儿”听出那人是谁。
穷在闹市无人问,富在深山有远亲。陈三确有限的资产在首都群英荟萃的资产不在一个量级层面,但回到楚雄这种四线城市那可够不少人攀附。
陈三确没有菩萨心肠,皱眉看了眼屏幕,很快挂了。
铃声再次响起,这回是门铃,这种诱逼式的靠近几乎代表了一种不祥的号角。陈三确看着屋内显示屏里框出的半身画面——郑丽娟站在屋外,原先清丽的几重眼皮被哭肿沉沉盖住眼睛,面容显得无比疲惫,行至中年,郑丽娟却穿着身几乎只有老年人才会穿的暗绒花外套。
陈三确在她灰败的面容上停留几秒,还是开了门。
陈三确仅在北京、楚雄置了两处业,原先留在楚雄置业的目的仅是留用作婚前财产——一幢两层木制洋房,谁曾想在楚雄停留的时间比北京还要长。
“怎么来的?”陈三确不是什么乐于客套的性格,也无什么先后辈尊重逻辑,替郑丽娟开了复杂的院门,随口就问。
郑丽娟还哭着,见他开门就跟见着青天大老爷做主那般委屈,见他提问便雨夹雪地开口:“走路。”
郑丽娟家住离楚雄30多公里的小白喇,陈三确看了眼她沾灰带土的裤腿,没说什么点了点头。
陈三确领她到院子里的凉亭处坐下,信手给她泡了盏花茶。院内留有水榭装置,他平时疏于打理,院中一派落败的意思。
郑丽娟不是他的什么亲戚,是他小学三至六年级的语文老师,农村老师更替不会那么勤,部分老师甚至能从一年级直带到六年级。后来陈三确毕业,双方自然断了联系,再后来陈三确成名,双方……或不如说是单方又联系上了。
“喝点,”陈三确将茶碗推至郑丽娟手边,“慢慢说。”
郑丽娟接过茶碗,殷勤地喝了一口。
她女儿兰卉高二时认识了校外的一个男生,出手阔绰,他向兰卉谎称自己有20岁,正经营生。兰卉年纪轻,也不算是个会念书的,脑子不算机灵,三两句便信了。恋爱后他扯谎店里生意出了问题,需要现金流,兰卉就这样被他带着认识了毒品,兰卉被他带着贩毒,又被引诱往校园着手,后来在女厕所被人举报。
兰卉今年18,那个声称自己20的男生实则刚满16。
陈三确安静地听完她的转述,饮了口茶直接说:“找律师。”
照郑丽娟这个哭法,不会不明白她家的事儿是实打实的要用钱解决,走到打官司这一步哪会是哭一哭人情疏通能解决的。
郑丽娟被他装傻的诘语慑住了,尴尬地找补:“那些律师都是骗钱的。”
好歹也是当过老师的,真是世道黄凉。
“我找的就不骗钱了?”陈三确笑着反问,“我找的也是骗钱的吧。”
郑丽娟听不出他话外的讥讽,更低姿态道:“三确……”
“郑老师,”陈三确直接打断道,“人情不是那么好欠的。”
郑丽娟眼见他没有要出手的意思,自暴自弃道:“我家没钱了。”
即是长辈,又为师长。陈三确本不该如此不体谅。
陈三确垂下眼帘,吹开茶碗上飘着的叶片,五指合拢指向门口,请吧。
陈三确向来反对鼓吹职业伟岸,什么蜡炬成灰泪始干。
农村教师向来没什么职业修养,甚至没有个人修养。公立学校还好说歹说能碰上老教师,私立学校只需托亲问友地同校长朋友打点一下,什么大字不识的退岗中年上任都是常有的事。更别说体罚、打骂这类在学生身上直意发泄的行为。郑丽娟是此典型。
郑丽娟在他眼被茶碗盖住的间隙愤愤地瞪他一眼,平铺直叙道:“我家老兰得了软骨症,阿卉被抓后他就告诉我,如果兰卉放不出来,那他也没有活下去的打算了。”
陈三确姿势并无变化,仅缓缓放下茶碗,平静地看她。
郑丽娟抓着带来的包,愤恨地走了,临走到院门口又像是想起什么,迟疑地慢住步子,回到凉亭将包里套着密封袋的腊肉放在桌面,在他面前停住几秒,还是走了。
她先生兰贵山也是陈三确小学的一名教师,教英语。郑丽娟家里跟校长亲缘关系走得近,夫妻二人下岗后就一同入职,不同于郑丽娟遇糟心事时将全班试卷踹进垃圾桶的“孤勇”,兰贵山是个满怀教学热情的老师,他似乎不曾想过有生之年还有回校的机会,因此格外惴惴地对待这份工作。陈三确是他带的第一任学生,那是他还将B念成菠。
陈三确小时候日子过得苦,除了中午学校那顿就再无其它。兰贵山得知他吃不饱饭,就在每天放学前去学校食堂自带腊肉替他多蒸碗饭。
陈三确怔怔地看着塑封袋口的锯齿。
院内再次传出动静,是电话拨通的声音。
“喂老麦……”
哇晒在北京的最后一天,还是心一拧下死心把第一章发出来……放弃完美主义啊啊啊啊坚持坚持坚持!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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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