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星野原本并不想留下来。
包厢里一桌子比他大上十多岁的中年人,大腹便便,酒味儿十足,一看就不是什么值得人留念的场所。
可徐行的态度实在是太奇怪了,他为什么要装作不认识自己?
陈星野脑海中闪过几个问号,原本打算离开的脚步慢了下来,最后还是没能抗住好奇,在小孟爸爸反复的劝说中留了下来。他能预料到徐行再在包厢里见到自己的时候,哪怕掩饰再好,也难免会流露出些许诧异。但他什么也没说,也装成是和徐行互不认识的样子,见人进来,飞快地收了手机,从徐行原本的座位上站了起来,说了声不好意思。
徐行小幅度地扯开嘴角,显然是不想和陈星野过多交流,说了一句没关系之后,就马上低下头,把目光栽到小孟身上,笑容也毫无卡顿地切换成了灿烂模样。
他摸了摸小孟圆溜溜的脑袋,一边问他几岁几年级,一边带着人往后让出空间,好方便服务员再放下两把椅子。
孟主任十分开心地冲小孟介绍:“这是你徐叔叔。”
孩子一板一眼地跟着喊:“徐叔叔好。”
徐行温柔应声,不断夸赞孩子长得多高,看着多聪明,惹得孟主任哈哈大笑。笑完之后,才注意到还有一个人没落座,赶紧动手招呼陈星野坐到自己儿子和徐行中间仅剩的座位上。
“徐老板,这是我儿子的排球老师,陈星野,体育大学的大学生,北京市排球队预备队员。那排球打得一个落花流水,厉害得很。”
“哦,挺不错的,”徐行目光蜻蜓点水一般从陈星野脸上掠过,又回归到秃头身上,“孟主任怎么请到这么厉害的人给小孟当老师的。”
这话问到了秃头心坎儿上,他洋洋洒洒地说自己当时眼光有多好,如何一眼就在教练名单上看到了年纪最轻的陈星野,又是如何发现他是一个勤奋刻苦、不吝藏私的老师……聊到开心之时,甚至还给陈星野也倒了杯酒。
徐行下意识帮他拦了一下:“我听说运动员是不能喝酒的。”
陈星野深深看了徐行一眼,把他笑容都看得有些淡了,才点点头:“小孟爸爸,我今天要是喝了酒,明天估计就没法儿再教小孟了。”
话说到这份上,秃头也就不再劝了,只是被拂掉的面子,怎么着也得从别的地方找回来。
他把陈星野面前的酒往徐行方向推了推,右手虚虚地在陈星野面前点了一下,就迅速划到徐行面前:“那你以水代酒,敬徐老板一杯。”
“徐老板?”陈星野手放在距离杯子几厘米的地方,没动。
“孟主任太看得起我了。”徐行笑着摆手。
他主动把酒杯拿到手里,貌似随意地冲陈星野眨了眨眼:“我就是一个普普通通开酒吧的,不是什么大生意。”
说完,他向秃头抬起酒杯,口气一变:“但孟主任您既然这么肯定我,这杯酒啊,我肯定陪您喝个痛快!”
手起刀落一般,陈星野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徐行脖子一仰,酒就灌了进去。
秃头高兴得哈哈大笑,一拍大腿,冲对面喊:“谢同,你这小学弟真让人喜欢,每次都这么爽快!”
谢同?陈星野莫名觉得这个名字有点儿熟悉,但一时之间也忘了到底是在哪儿听过。
一个长相还算俊朗的男人笑了起来,有些得意:“那当然,也不见是谁的学弟。”
“那既然是你学弟,我最近这边儿还有些局,估计得再要几百箱酒,”男人边上的瘦子马上接过话头,“这个价格嘛,能不能看在你面子上,请徐老板给我再优惠点儿。”
陈星野皱起眉。
很奇怪,孟主任也好,这个瘦子也罢,明明他们话里的对象都是徐行,甚至瘦子还想从徐行这儿低价拿酒。可为什么他们却不直面徐行,反而要把话题往对面那个男人身上引。
可场上其他的人,甚至包括徐行自己,都不觉得这有什么问题。
男人敲了敲桌子:“你之前缺一千箱酒,是因为临时被放鸽子没办法。我也是和徐行保证了的,那个价格下不为例,纯属是给你救急用,就这么一次。你现在倒好,还想着往下砍呐,让徐行喝西北风嘛。”
“害,哪能呢,我也盼着徐老板好,以后还想跟他继续合作呐,”瘦子眼珠一转,“那要么这样……徐老板再给我供三百箱,价格还按原来的算。”
谢同露出一副纠结模样,手一甩:“你自己和徐行说。”
陈星野这下算是听明白了,感情这整张饭桌上就没好事儿等着徐行。
形容猥琐的瘦子不消说,徐行出于道义帮了他的忙,反过来他却还想继续从徐行这儿捞好处。长得人模狗样的谢同,看着体面,心也够黑的。徐行在他的劝说下帮了瘦子一个不小的忙,肯定是因为看重他,才愿意出手去帮他的朋友。但他明摆着在吃饭之前就和瘦子通过气,说不定就是他指导的瘦子,让后者用以退为进这招来达成目的。
而就在陈星野以为徐行会出言拒绝时,他却给出了完全相反的答案。
瘦子堆了几句好话后,徐行说:“既然小同哥也在,那我就不说别的了,你大概什么时候要。”
陈星野难以置信地看着徐行。
后者完全感受不到来自旁边的目光,他和瘦子一协调完时间,就只顾邀功一般地看向谢同。更夸张的是,谢同甚至不需要给出任何感激的言语,他光是小幅度地对着徐行抬了抬酒杯,徐行就情不自禁地抿嘴笑了起来。
和自己那些深陷恋爱之中的室友没什么区别。
所以——陈星野恍然大悟,终于给自己的疑惑找到了答案。徐行装作不认识自己的原因其实很简单,他反复提到过的那个、他求而不得又难以放下的人,今天就坐在这张饭桌上,正是对面那个道貌岸然的谢同!
左右又过了一个半小时,大家喝得都差不多了,谢同才主动叫停了饭局。
陈星野早早地带着小孟提前离开了包厢,两个人坐在餐厅小花园里玩儿和平精英,听见动静也不急着退出,等孟主任现身门口,陈星野才招呼小孟往上凑。走到跟前才发现徐行和谢同都在孟主任身后,包厢里已经没有其他人了。
孟主任喝得有点多,谢同和徐行扶着他往前走,陈星野和小孟跟在最后。
路过收银台,谢同停下步子,刚想开口,就听徐行说:“帐我已经结了,走吧。”
“好,等把孟主任送上车,我再转给你。”谢同说。
“不用了,小同哥,”徐行连忙说,“我们的关系,一顿饭而已,有必要划这么清吗。”
谢同默了两秒,也笑着回他:“那行,以后还有的是机会让你从我身上薅回来。”说罢,他和徐行合力把孟主任送上了车,反复叮嘱小孟记得报平安之后,注意力立马锁定到了场上最后一个人身上。
“陈老师,也辛苦你陪我们一晚上了。”谢同对陌生人的名字倒是记得快,他站在徐行身边,莫名生出主人的气势,“你住哪儿,我给你叫辆车。”
今晚第一次,徐行终于把目光锁定在了陈星野身上。他黑白分明的眼睛一眨不眨地注视着陈星野,显然是极度紧张的样子。
被注视的人当然没法儿忽略掉这么明晃晃的目光。
陈星野故意没有第一时间回答,他装作思考的样子,时不时扫过徐行的脸,眼看他越来越紧张、马上就要绷不住的时候,才出声:“不用了。”
分明是给谢同的回答,陈星野却盯着徐行。
他说:“我自己回去就行。”
徐行明显松了口气,低下头开始摆弄手机。
谢同没把徐行的动作和眼前帅气的大学生联系在一起,他只当是人各有性格,也就不再多劝,客套了两句,转头又和徐行聊了起来。
做戏做全,既然已经拒绝了谢同的好意,陈星野也不再继续杵在原地碍眼。和谢同、徐行打了声招呼,他便不紧不慢地离开了。
走出一段距离之后,兜里的手机震了一下,陈星野这才看到,徐行给他发了两条消息。
第一条发出的时间是几分钟前,徐行发了一个停车场的定位,附上一句“小野,在这里等我吧,我们一起回去。”
陈星野回忆了一下时间,这条消息应该就是在自己拒绝谢同之后发的。
第二条则是几秒前,徐行肯定是在停车场没找到自己,便发微信问,“小野,你在哪儿?”
陈星野看了眼定位,停车场和自己离得并不远,车程几分钟,也还算顺路。于是他也毫不客气地将自己的位置发给了徐行。
不过五六分钟,徐行的车就停在了陈星野面前。
因为喝了酒的缘故,徐行并没有开车。他坐在后排,将车窗开了一个小缝,夏夜晚风扑在他脸上,将他固定得一丝不苟的发丝吹的上下飞舞。
陈星野不小心在后视镜里看到了他。
在徐行以为没有人注视着他的时候,他安静得像一个被放置于一旁的真人玩偶服,失去了内里的操作者,僵硬的关节无法动弹,只能保持着不变的姿势和动作。永远开朗、鲜明的头套被放在地上,空洞的躯壳里装着的,是连他自己都察觉不到的寒冷和孤独。
有这么一瞬间,陈星野甚至觉得自己在炎炎夏日里,看到了一具毫无生气的冰雕。
下车的时候,这座冰雕活了过来,给自己刷上了厚厚的和善油漆,又重新成为那个覆着可爱绒毛的小玩偶。
可陈星野早就看腻了,那些没有温度的人造纤维所铺陈出的温柔假象,他觉得很没意思。
他就要看看那座冰雕里面到底是什么。
于是在回家之后,他问:“徐行,你喜欢的那个人,是谢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