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珈玉死后,邹游也确实上门拜访过应则闻和纪与青。
而纪与青给出的答案一律是不知道,仿佛真的是偶然遇见的普通的路人。
只是在问到为何要绕道,去走那条根本不顺路的街时。
纪与青说,是为了给二爷买他喜欢喝的咖啡豆。
说话毫无破绽,邹游也毫无证据,此时也就此揭过。
纪与青在医院做志愿者已经快满一年,按理来说今年年中便该结束的,可她还是多留了几个月,一直到了今年的年底。
这天是在医院的最后一天。
可在她刚一出门的时候,就看到一个七八岁的小男孩站在医院门前哭。
衣服只有一件单薄到无法御寒的小袄,袖口和胸前还残留着干涸的血迹。
周围人来来往往,丝毫无人理睬。男孩站在那里,好像是个透明人。
纪与青的理智告诉她不要多管闲事,但脚步却像灌了铅无法离开。
挣扎了许久,她还是蹲在了小男孩面前,轻声问他:“小弟弟,发生什么事了?”
男孩抽泣着说:“姐姐,救救妈妈,救救妈妈吧。”
男孩把纪与青领到了一个破烂土屋里面,还没进门她就闻到一股浓烈的血腥气。
推门进去血腥气愈浓,混着屋里的霉味搅得她胃里直翻涌。
她掀起大衣的衣领,捂住半张脸,却在踏进房间的那一瞬怔在了原地。
地上赫然躺着一个大腹便便的中年男人,上半身**地躺在地上,胸口前插着一把刀。
那把刀的刀身完全没入男人的胸膛,断送了他生还的所有可能。
而在男人几步远的地方,瘫着一个头发凌乱,浑身是伤的女人。
浑身大大小小的伤口不一,可最严重的还是腰间的伤口,像是男人胸口里的那把刀划出的口子。
尽管拿衣服捂住了伤口,可鲜血依旧汩汩往外涌,用来止血的布衣也被染成了血衣。
纪与青被吓到了,她想转身就跑,却听到男孩哭着跑去女人身边说:“妈妈别怕,我把护士姐姐找来了,你不用死了妈妈。”
那女人听后带着歉意朝纪与青笑了笑,虚弱地说:“孩子不懂事,给你添麻烦了。”
说着就把男孩的头捂在怀里,另一只手艰难地抬起,捂住了男孩另一只耳朵。
“我男人今天喝醉了又打我,还要拿刀砍我,我一害怕就···呵,反正我也活不久了,能不能请小姐帮我个忙。”
说完这些话,她忙喘口气歇了歇,接着说道:“孩子还小,父母都不在了无依无靠,能不能拜托小姐把轩轩送到孤儿院,不然我真的死不瞑目。”
纪与青低头看着流到脚尖的血,那血是黑的、稠的,好像有股劣质酒的恶臭扑面而来。
她忽然走到女人身边,简单查看了她的伤势,说:“我不是医生,这种伤口没办法处理。”
听到这话,女人眼中的光好像瞬间熄灭了,可她却听见这个年轻姑娘接着说。
“你还能走吗?我把你安置好,给你找医生。”
女人看着眼前的姑娘,左右不过二十出头,却给了她最后的希望。
有一瞬间,她觉得这是菩萨转世,见她们娘俩可怜来救她们了。
纪与青把她的伤口简单包扎了一下,脱下自己的大衣罩在女人身上,在外面拦了辆黄包车便将她送去了医院。
趁着医生给女人做手术的空挡,她飞快回了趟家,拿了当时赢阔太太的钱,也是当初想走却没走成的路费,算了算正好够手术费,便赶紧回了医院。
手术很成功,不过伤势却不轻,医生建议住院,但那女人却咬死不住院。
她拽拽纪与青的手,摇了摇头。
纪与青把她带去了应家废弃的库房,这里不会有人来,也够她和轩轩避上一阵风头。
只是目前还有一个棘手的问题。
那具尸体怎么办?
把女人安置好后,纪与青在回家的路上正考虑怎么处理男人的尸体,却发现女人家的旁边围满了人,为首的是警察署的警长。
心中咯噔一下,她走过去悄悄问一个大姐发生何事。
那大姐说,二蛋闻见这屋里头有股很大的味道,哦,二蛋是这户人家的邻居。
推门进去发现她家男人死屋里啦,阿茶也不见了,二蛋就赶紧把警察找来了。
听完之后,纪与青腿有些站不直,慌忙从人群中退去。
回到家中的纪与青坐立难安,她无措地抠着指甲,心中盘算着怎么逃过这一劫。
可压根不给她思考的机会,邹游就带着五六号人登门抓人。
貌似是这些年这么多起恶性案件中,速度最快的一次抓捕。
“应太太,跟在下走一趟吧。”邹游破天荒的做了个请的手势。
纪与青定了定神,试图稳住发抖的声音,问道:“邹队长这是何意?”
邹游倒是不急,他最喜欢看猎物在死前苦苦挣扎却不得其法的模样了。
“今天中午在闸北出现了一起恶**件,有人亲眼看到应太太进了屋子,将杀人凶手带了出来,现以包庇罪将你通缉。”
“这不是警察署的事务吗,怎么劳烦邹队长大驾?”应则闻听闻风声匆匆赶来,他走到纪与青身边,攥着她的手腕将她拉在身后。
“况且这次事件还没有定性,尚未抓到杀人犯,怎么就说我太太有包庇嫌疑呢,邹队长?”
邹游不慌不忙,扯了扯嘴角说:“呵,纵使你应二爷手眼通天。”
他抬起手,亮了下两指间夹着的黄纸。
“但我这里有逮捕证和搜查证,正常履行职务,二爷您还能拦得住吗?”
说罢,他向前一步,凑到应则闻耳边,用只有他们二人听见的声音说。
“应则闻,这次你逃不掉了。”
纪与青还是被带走了,走之前她扭头看向应则闻。
只匆匆一眼,却在他眼中看到了从未有过的慌乱。
邹游把纪与青关在了审讯室,两盏照明灯灯光大亮直直照向她的眼睛,刺的她睁不开眼。
而此时她才真正感到恐惧,来自于眼前这条毒蛇的恐惧。
“今天我们不说杀不杀人那档子事,咱们来聊一聊苏珈玉好吗,应太太?”
邹游倚在桌子的边沿上,双手抱臂,邪笑着说。
此话一出,纪与青半边身子直接僵住,但她还是很快冷静下来,攥紧了拳头直视邹游的眼睛。
“我早就说过了,你说的这人我不认识。”
“是吗?”邹游早料到她会这样说,于是接着问,“好啊,那我们来说说去年你和应则闻在天蟾戏院的事吧。”
“当时和你们打麻将的究竟是何人?”
纪与青咽下涌上喉头的咸腥,将身体倚在靠背上,强行让自己放松下来。
“邹队长还真是贵人多忘事,那天不是已经给您介绍了吗?好像姓赵吧,赵老板。”
“二爷生意场上的人,邹队长您问我一个妇道人家有什么用呢?若真有疑,去问二爷啊。”
纪与青反过来对着邹游意味不明笑了一下,说:“莫不是没有证据,或是不敢?”
或许是戳到了他的痛处,邹游陡然抬高声音,双手拍在她面前的桌板上吼道。
“不要以为你是应则闻的人我就不敢动你。”
“那邹队长这样试图抹黑我为何意?”纪与青也不遑多让,高声说,“应家二爷的夫人被诬陷入狱,若是这件事被爆出来,第二天报纸头条可全是邹队长您的尊容了。”
“纪与青你不用威胁我,摊开这些不说,我们来说说包庇罪如何?” 邹游直起身,嗤笑一声,“应太太应该也不是很想莫名吃三年牢饭吧。”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纪与青咬了下舌头,不肯承认。
“应太太,你也不用给我装傻。”邹游拧开把手的时候停顿了一下,临走前留下一句话,“你和应则闻必须给我进去一个,否则愧对我这几年来对党国的效忠。”
一连几天,邹游只给纪与青一顿饭,甚至有时假装忘了,那一天便一粒米也吃不到。
他不敢对她用刑,只能用这种办法来消磨她。
转眼便是年底,纪与青也没想到这个年竟然是在牢狱中度过。
当晚除夕夜,墙外鞭炮声响,墙内却是冷风吹彻,砭肌刺骨。
纪与青缩在一个墙角里,想象眼前就是一顿大餐,试图用这种精神胜利法填饱自己饥肠辘辘的肚子。
她还记得去年过年,喝的那一口骨头汤甚是好喝,可惜今年是没有这个口福了。
就在她沉迷于大餐的时候,邹游突然黑着脸进来,打开门让纪与青出去。
说她被无罪释放。
出狱的时候,纪与青看到阿茶被人压进了监狱。
擦肩而过的那一瞬间,阿茶朝她笑,用口型说着谢谢你。
纪与青顿然觉得一股莫大的怅然感浇过全身。
杀人偿命杀人偿命,可如果她不杀人,就会被人杀死。
这也是有罪吗?
她想不明白。
可自己却凭什么能完好无损的出来呢?
她透过即将打开铁门的缝隙,看到应则闻臂弯处搭着一件厚厚的大衣,站在门口等着她。
就因为自己挂着应太太的名号吗?
见到纪与青出来,应则闻慌忙抖开大衣,把她裹了进去。
细细端详着她的脸,比之前瘦了好多,脸颊上的婴儿肥也消失了。
“有哪里不舒服吗,咱们现在就去医院。”应则闻伸手摩挲着她的鬓发,“对不起,是我来晚了。”
“没事的,邹游他不敢对我怎么样,无非就是吓吓我。”纪与青太疲惫了,她把身体的重量全部交给应则闻,窝在他的胸前闷声说,“别去医院了,我想回家,想吃饭,我好饿啊。”
“好,我们回家。”应则闻打开车门,将纪与青安顿好,接着钻进了驾驶座。
“阿生呢?”纪与青见是应则闻开车,开口问到。
“给他放假了,今天只有我们两个。”
“刚才我看见···阿茶进了审讯室。”纪与青心中仍牵挂着她。
应则闻听后默了片刻,随后才说是她主动自首,为纪与青开罪。
而应则闻联系律师和警察署的人,上下打通关系,这才把她捞了出来。
“那那个孩子怎么办,小小年纪就没了父母。”纪与青还记得阿茶拜托她把轩轩安顿好的请求。
“放心吧,已经妥善安排好了,有好心人收养他。”应则闻说。
纪与青这才放下了心,她长舒一口气,倚在车座上,望着车窗外的景色,突然发觉这不是回应宅的路。
“这是去哪里?”
“当初那个小院。”
“可以吗?”纪与青扭头看向车后,“若是有人跟着,我们······”
话音未落,应则闻便握住了她的手,轻轻摩挲。
“没事的,没有人跟着,不要怕。”
二人再一次回到四年前的小院,仿佛一切都没有变化。
应则闻让她去洗个澡好好歇着,自己去做饭。
忙到一半,纪与青在他身后冒出半个头。
她好奇地看着锅里的汤,馋的吞了口口水。
“我给你打打下手吧,就我自己在外面实在太无聊了。”
“不用,你快去歇着。”应则闻拿着汤匙连忙赶她。
“那我在你旁边给你讲笑话吧,给你解解闷。”纪与青铁了心不出去。
应则闻见实在拗不过她,才轻声应了好。
想了半天,实在想不出什么好笑的笑话。正惆怅的时候,却突然想起邹游吃瘪的样子,没忍住噗嗤笑了出来。
“当时刚进审讯室,我把邹游骂了一通,给他气得不行。”纪与青一脸得意,“但他也拿我没办法,你都不知道,他那脸绿的,跟绿王八似的。”
“我还没见过他吃瘪的样子呢,真的很好笑。”
纪与青干干笑了两声,发现应则闻停下了手中的菜刀,低着头不知想些什么。
她戳了戳他的腰,问他怎么了。
而应则闻却突然转身抱住她,埋在她的颈间闷声说。
“不会再这样了。”
“啊?”
纪与青显然没反应过来。
“以后不会再让你陷入危险当中了,再也不会了。”
应则闻很是自责,在纪与青入狱的那几天里,他恨不得连夜去劫狱。
可因为苏珈玉的事情,自己的身份颇有桎梏,让她白白在狱中多受这么多的苦。
“没事的,我在牢里待得还挺好的,还和我的狱友交流呢。”纪与青拍拍他的背,“她也是留学生,是个英国人,因为上街游行被抓进来的。”
说起狱中生活纪与青还挺兴奋:“我俩无聊的时候她还教我英文单词呢,这回我连英文都会了呢。”
“我知道英文的你好是Hello,谢谢是Thanks,还有早上好是···Good morning。”
应则闻松开她,将她围在自己的两臂中间,唇角微微翘起。
“记得还挺熟,那还记得之前教你的德文吗?”
“你好怎么说?”
“你再教我一遍,我肯定能学会。”纪与青信誓旦旦。
“lch liebe dich。”应则闻非常有耐心又重复了一遍。
而纪与青这回不知为何,学的很快。她得意地朝应则闻挑了下眉,尾巴快要翘到天上去了。
这回应则闻却没有夸她学得快,而是微微弯下腰,不疾不徐问她。
“知道这是什么意思吗?”
二人之间的距离不足四指,甚至能感受到彼此的鼻息。
纪与青半个身子撑在桌沿上向后仰,手指控制不住蜷起,出声时才发觉声音已然发抖。
“不是‘你好’的意思吗?”
“不是,我教错了。”应则闻理直气壮。
他垂眸看向纪与青,双睫轻颤,像是一只偶然停留在湖中央的蝴蝶,稍一振翅便轻飘飘飞走了。
“是,我爱你。”
纪与青呆住了,她刚一抬眸便直直撞进了那一汪沉静的、令她沉沦的湖底。
带着凉意的双唇覆了上来,还有那股温热的沉香一同没入唇齿间。
许是第一次接吻,二人颤抖着拥吻,连带着身体也一起颤抖。
应则闻一手搂在她的腰间,隔开冰冷的桌沿,另一只手轻轻抚过她的后脑,柔顺的触感又让他想起了那晚醉酒的慌乱。
一吻过后,二人抱在一起喘息。
像是两个溺水的人同时抓住了唯一的浮木。
“应则闻。”纪与青突然出声。
“嗯?”应则闻声音低哑,像是仍未餍足。
“英文的‘我爱你’怎么说?”
“I love you。”
应则闻:我爱你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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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192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