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渺 第1章 扭转

江淮渺挑开一支遮挡视线的树枝，露出一双与周身环境格格不入的眼睛。

那双眼睛在黑暗中闪烁出睿智、谨慎的碎光，如蛰伏在黑暗中蓄势待发的猛兽。哪怕她的眼周有许多细碎的伤口，神色也略显狼狈，却无论如何都无法遮那双眼睛锐利的锋芒。

确认安全后，江淮渺的身形才完全从沉沉叠叠的树枝后显露出来，她身姿纤细，面颊苍白，身上的衣物早在多日的逃亡中破烂不堪。

江淮渺仔细的盯着脚下，避免踩到某个隐蔽的坑，讲脚扭伤而影响自己的生死时速。

延着国道，她快速地在树林中穿梭，在这寂静无边的树林中，除去时刻不停的虫鸣以及偶有的汽车穿行声，便只剩下江淮渺疾行的“窸窣”声。

此刻，天空星光点点，皎皎圆月撒下银白月光，勉强能够照亮江淮渺的逃亡之路。

这是江淮渺逃亡的第三天，在白日躲藏夜晚行动的情况下，她已徒步了两夜。

为确保不被发现，出逃的第一天她在那个破落村子的周围躲藏了一天一夜，直至第二个夜晚才开始逃亡。

如今，仅需再一个晚上，江淮渺就能到达邻县县城，同时向警察寻求援助。

江淮渺擦了擦额角溢出的汗水，虚弱一笑，只需要再等一天，她便能够完全逃离那座破落村庄的控制，重获新生。

思及此，江淮渺不由加快步伐，一刻未停，直至天光乍现，太阳初露头角，她需要隐蔽起来。

江淮渺先是深入一段树林，找到一颗枝繁叶茂的大树。长时间的行走加上粮食的稀缺令她手脚皆发软，攀爬得有些艰难。

柴瘦的手指牢牢抓住粗糙的树皮，她的指甲因用力早已扣进了树皮当中，指尖污泥满布。

可她却□□着，再如何艰险，再如何困难，她也要向上攀爬，正如他誓死也要逃离这个地方一般。

江淮渺成功地在大树的粗壮的分支上落脚，只是气喘吁吁，有些筋疲力尽之感。

江淮渺粗粗地喘着气，脸颊透红，双手颤抖地将挂在身上的白布袋子取下，拿出里面仅剩的一个红薯。

这颗红薯在多日的颠簸中早已变得干腌，丑陋地躺在江淮渺手里，但对于江淮渺而言，它是救命的食物。

江淮渺并没有立即开吃，而是神情有些恍惚地盯着这颗红薯，发起了呆。

她的思绪在身心疲惫中愈行愈远，涣散的目光透过这半大不小的红薯追忆着上一个着手于它的人。那双手强硬地将装满了红薯和钱财的白布袋塞进她的手中，一边抽噎地催促她快走，一边又决绝地前行。

她想在帮她逃出来之后，那对夫妻有没有打他，虽然那也是他的父母。她想他应该没事，毕竟那也是他的父母。

“顾化……花花……希望我们可以再见。”江淮渺喃喃出口，眼角已然溢出泪光。

她抬头，透过树枝凌乱的间隙瞧见了远方璀璨的初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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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光流转，匆匆又匆匆。

在寻寻觅觅的时光里江淮渺不断成长，不断蜕变，她不再是17岁时形单影只的瘦弱少年，7年的洗涤，早就铸就了她24岁时的强大。

自当年成功出逃到临县后，她向警察求助，并拨通了久远记忆中的那个电话号码。

随着嘟嘟几声响电话被接通，警察表明前后因果，紧接着传来女人崩溃的嚎啕声。

于是，历尽千难万险，江淮渺终于和自己的父母相拥。

而此刻，24岁的江淮渺在父母的荫蔽下拥有了自己经营的公司，拥有了大量可以挥霍的财产，她已和当初判若两人，如此耀眼，如此张扬。

江淮渺晃动着手中装有红酒的高脚杯，游刃有余的与周边的商人攀谈。

她乌黑的长发垂落至肩，身着一身利落清爽的的灰色呢子外套，鼻梁上架着一副银色细框眼镜，冷傲中透露出凌厉。

“江总，年少有为啊！”一个大腹便便的男人高举酒杯向江淮渺示意。

江淮渺微微一笑，手中的酒杯轻碰，同时回复道：“不敢当，不敢当。”

就坐在江淮渺身旁的导演开口：“诶，江总你可别谦虚！咱们这个电影可少不了在座各位的功劳！”说罢，再次举起手中的酒杯，示意大家碰杯。

就坐在餐桌角落的演员们也争相附和着，江淮渺却不言，只淡淡微笑。

而此时，包厢的门“吱嘎”一声被打开，但这微弱的声音还不足以打破包厢内如火如荼的氛围。

但足够巧妙的是，江淮渺恰恰被这声音吸引，她不动声色地将视线瞥去。

说来也是奇妙，多年的寻找像石沉大海，得不到半分想要之人的信息，可真当他即将要出现在你面前之时，你却能敏锐至极，一眼锁定他的身影。

一个略显狼狈的年轻男性出现在江淮渺的视野中，他身着简单，只穿着白色羽绒服和阔腿牛仔裤。尽管如此，也遮挡不住他周身独一无二的冷漠气质以及那张令江淮渺魂牵梦萦多年的脸。

江淮渺无意识地停止了与周围人谈话，视线全然被那个身影所吸引，她嘴中不由喃喃：“顾化……”

而此时此刻，顾化却并未发现在场的江淮渺。作为一名初出茅庐的新人，哪怕是像收工宴迟到这样的小事都能够被无限放大，他不得不谨慎一些。

顾化并未抬头，而是在开门的第一时刻便将头放的更低，同时道：“不好意思各位，路上堵车，我来晚了，请大家见谅。”

这时包厢中才有人陆陆续续发现了他的存在。

“什么咖位啊，也敢迟到。”

“诶，你小点声…！”

顾化将这些声音都收入耳中，敛下眸子不发一言。

导演感到不妙，起初在意识到顾化极有可能迟到时他也感到不悦，一个新人再无论如何都不应该犯这么微小的错误，颇有些恨铁不成钢。但终究是自己电影的男一号，尽管不满，但还是出来圆场，打哈哈道：“哎呦，顾化，快来快来！”

“这是咱们电影男一号。”

“这是我们投资人江老板，这可是位是大忙人呢，我都很少能看见，今天你能见上一面也算是幸运哈哈哈哈哈。”

顾化方才疾奔来包厢时的躁意还未消去，虽面临这样尴尬的场面，但还算镇定。

他一一鞠躬表示尊重与歉意，因此半晌没有抬头，直到导演不满他这副老实样强行他拉起，他才将身体摆直。

随着被拉起的同时他也无意间一撇，却见——

一名年轻的女子端坐于他面前，正扬起眼眸一瞬不动的盯着他。她面容姣好，肤若凝雪，一动不动时像极了憇息时的雪豹，慵懒的同时又不失攻击性。

顾化的瞳孔不由自主地放大，骨节分明的手指下意识攥在一起，连大脑也好似卡了壳，无法转动。

顾化后来将这一幕视为自己人生中无法抹去的颜色，因为惊喜所以深刻。

他的眼睫不断轻颤，心中早已骇然的不知所措，唇微微打开好似要说些什么，却终究不知从何而起。

江淮渺将这一幕皆收入眼帘，看见他的呆愣，心情不由明媚，于是微扬起嘴角，眼眸中好似在说——好久不见。

江淮渺其实是冷淡的，甚至称得上一句冷漠，她为数不多的温情除亲生父母之外，也只给了记忆中那个将全身心都捧在她眼前的少年。

而如今，少年已然成长为大人……

顾化费了极大的力气才收起心中的惊涛骇浪，并将所有情绪都敛进眸中，让人再也无法瞧出一丝异样。

耳边依旧不断传来导演絮絮叨叨的说话声以及嬉笑打闹的欢乐声。

可顾化的听觉却好似被孤立在外，外界的声音朦胧，只得听见自己的心跳砰然。

他呆呆站在原地，直至肩膀被导演轻拍以提醒入座。

“这时候你倒是机灵点啊！”李江凑近他的耳边，小声道。

他如梦初醒，眼睫低垂，缓缓点头，却始终不敢再看江淮渺一眼。

瞧见他这副乖巧的模样，江淮渺有些哑然，知道他需要一些时间消化便不再关注他，继续与包厢中的人谈笑风生。

这场庆功宴持续了很久，顾化本以为会因为自己的迟到而坐如针毡，没想到这一场突如其来的重逢，使这坐如针毡换了一个源头。

他一直静默着，在心中想了许多。

想她在这么多年未见的时间里，是否生活的幸福？但现在如此一看，想必是一定的。

又想她是否在这分离的时光中有没有曾一瞬想念起过他？

思及此，他的嘴角扬起嘲讽的弧度，将思绪抽离出美好的幻想当中。

不会的。

趁着无人在意，他抬眼偷看她，在自己都不知道的潜意识角落期盼着另样的发展。

他沉浸于自己的思绪中无法自拔，甚至没有发觉原本还在与他人碰杯的江淮渺早就从座位中起身，渐渐行至他的身后。

“顾化。”她这样喊他。

清丽的声线如清泉灌入顾化的耳中。

顾化瞬间清醒，他回头仰望身后的人。

她背着光，光线在她的头顶晕开，顾化不由眯起眼去甄别眼前的场景是否为梦境。

江淮渺微微抿唇，道：“你跟我来。”

李何注意到这边的动静，扶了扶眼镜正想要起身跟上，不料却被江淮渺一个眼神制止。

于是，他们在众人若有若无的目光追随中走出包厢。

江淮渺毫无避讳的意思。

李何凝望着二人渐渐离去的背影，眼眸中闪烁起意味不明的光。

踏出人多繁杂的包厢，江淮渺和顾化静静在地行走在包厢外的走廊中。

起初，顾化不远不近地跟在江淮渺的身后，不愿太过靠近又不想与她远离，便那样低垂着头缀在她的身后，仿若一个做错事的小孩。

前方的江淮渺突然停下步子，一时没有反应过来的顾化撞进她的怀中。

他呆愣住，却忘了退出她的怀抱。

江淮渺轻笑一声，扯住顾化的手，将他带出餐厅。

他们行至一片寂静的区域，周遭除了在黑夜中随风摇曳的树枝，便仅有他们二人。

高挂于空中的皎月，正洒下片片银光，落在二人的周围。

在江淮渺眼中，这银光化为实质覆在顾化硬朗俊俏的脸上，好似在亲吻他的脸颊。

这副场景看的江淮渺心中发软，于是她并未先开口说话，而是一把拥住了顾化，将脸颊埋入他的颈侧。

炙热的呼吸喷洒在顾化颈侧的皮肤上，那股暖意好像侵染进他的皮肤开始在他的体内任意游走。

这令他不由得身体僵直，双拳握紧，就连呼吸也开始急促。

“怎么？一段时间不见你连人都不会喊了？”江淮渺的声音闷闷地传出。

她感受着顾化胸膛剧烈起伏的心跳，静静等待着他开口。

静默几晌。

“姐……”

顾化终于喊出多年都未曾喊过的称呼。

江淮渺轻笑一声，这一瞬，她的心间被完全填满，继续道：“嗯。”

江淮渺将头从顾化的身上抬起，眼中笑意盈盈：“不错，还是乖的。”

听到这句话，顾化常年冰封的脸溢上笑容，耳朵尖也染上绯色。

他蠕动嘴唇，声线在冷风当中显得有些颤抖，开口道：“姐……我很高兴能在今天和你见面。”

江淮渺拉开他与顾化之间的距离，脸上已收起了笑意。

江淮渺往常是不常笑的，多数人对她的评价是难以靠近的，这不得不归功于她儿时的经历，原本身处云端却一朝跌至云底，无边无际的恶意瞬间将她裹挟。

那对夫妻对她也并不好，甚至于顾化出生后，这种情况愈发严重。

直至后来回到亲生父母的身边，她也无法治愈从小到大的经历对性格带来的重创。

但她却从不怪顾化。

因为他不一样。

江淮渺问：“这么多年你在哪里？”

江淮渺的眼眸如一潭静水，她用这样的眼神静静地望着顾化。

尽管平静，但顾化知道这当中的强硬。

可他却无法回答，这么多年里发生了许许多多的事，不是短短几句话就可以说清、道尽的。

更况且，有些事不知道更好。

见顾化迟迟不回答，江淮渺皱起眉头，但她知道重逢第一天并不是刨根问底的好时机，便没再问下去。

江淮渺轻轻叹出一口气，拉住垂着头的顾化继续前行，试探问道道：“你住在哪里？”

顾化：“……新源路。”

“我认为我们需要叙叙旧，是让我去你家，还是你来我家？”

虽说他还是个小演员，但如果没记错的话这次电影的片酬并不会太低，至少可以维持一分不错的生活，他又怎么会住在那种地方？

新源路——作为x市有名的城中村，环境不仅恶劣嘈杂，空间亦十分拥挤，如果不是初入x市拼搏的年轻人，根本不会有人能受得了如此恶劣的环境。

夏径流抬眸看他，心中泛起密密麻麻的心疼，拇指不由摩挲他的手背，描绘上面的青筋。

“姐……”

“好，那就去我家。”不等他拒绝，江淮渺直接打断道。

顾化无语凝噎，凝望着江淮渺漆黑如沉水的眼睛，他或许猜到了江淮渺的意图。

但这又能如何呢？他们之间的关联早就不复当初了……

不论嘴上叫的令外人看起来有多么亲密，但他们之间永远都隔着一条难以逾越的裂痕，尽管这些都隐晦的藏在心中，二人也都默契般不再提起，但裂痕永远是裂痕，它一直都在，也不是轻易便能抹去的……

顾化沉默着，企图用此来无声抵抗江淮渺的决定。

江淮渺也静默着，她认为此时的她应该是不悦的，可她的情绪又好像被抽离，独自漂浮在二人的上空，冷漠地看着二人的对峙。

几晌过后，江淮渺先行开口：“不想去？，为什么？”

“因为不合适。”

“是吗？”

说完，江淮渺再也没有给顾化反抗的机会，再一次扯着他的手，强行将他拉进了自己停在不远处的车里。

而顾化根本来不及反抗，待意识回笼后他就已经坐在了江淮渺的车中。

他的手指紧紧抓住江淮渺刚强行帮他系上的安全带，纤长的眼睫不断轻颤着，懊恼却不敢反抗。

儿时的记忆告诉他，他反抗不了自己的姐姐。

他苦笑着。

车内，江淮渺先跟李何发了条信息告诉他自己先走，让他自己回家。

随后，她看了一眼蜷缩在黑暗中的顾化，便直接启动车子往家的方向去。

豪华的轿车自然而然的驶入了一个地段兼品质的高档小区里。

江淮渺带着顾化乘坐着电梯直达高层，而这一整层都被江淮渺买下，打通成了一个大平层。

开锁，进门。

“你先坐，我去找点喝的来。”江淮渺冰箱走去。

顾化有些无助的站在鞋柜旁，他的视线低垂的看向自己身前的地面，无论如何也想不清事情怎么会演变成了现在的地步。

他没想继续靠她这么近的。

尽管他也是想见她的，但也仅限于站在远处，默默的、悄悄的确认她是否幸福的。

而不是像现在一般……

江淮渺找来两瓶雪碧，回头便看见顾化直愣愣的立在门口，她眉头皱起，开口：“不坐吗？”

顾化这才回神，于沙发前乖巧坐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