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在一片排山倒海的声浪中,安恬君的额头紧贴地面。
这时正值正午,太阳毒辣,皇帝的车辇在众人面前缓缓路过,在经过安恬君面前时,掠过一片厚重阴影,带来难得一见的凉意。
小太监年纪尚轻,但身子骨弱,被这太阳折腾的不轻,现下满头大汗,差点就要糊住眼睛。
偏偏皇帝就在跟前,哪敢摘下帽子,狠狠糊一把自己的脸。
哎哎哎,汗水滴眼睛里了!
小太监心里苦,小太监偏偏不能说。
于是在众人一齐为陛下呼喊时,他张了张嘴,没出声,生怕汗水能从鼻子一路滑进他嗓子眼里去。
他漫无目的地想,要他也是皇帝就好了,就不用大中午地搁这儿叩头,脑袋烫的能煎蛋。
要是他能坐到那辆帝辇上就好了,看上去有大又宽敞,通风,比官老爷们的轿子看上去还舒服,走起来还平滑。
……但他可从来没想过,会被皇帝抱着走啊!
小猫咪意料之中开始扑腾,商成渊轻抚他后背,看了身边人一眼。
陈侍礼会意,叫人抬了轻便快捷的小轿。没有帝辇那般庞大有气势,但也宽敞而舒适。
把主子们都塞进去后,他无声地舒口气。
陈大人无言,和遥遥远处的一个宫女对视,摇摇头,示意已经没事了。红瓦青墙下,年长宫女模糊地点点头,垂首悄然离开。
是安恬君的最亲近的姑姑,放心不下孩子,又碍于身份不好靠近,只能这样远远地看。
幸好一切顺利解决,皇帝看上去也格外满意。
只是……也不知道让安恬君待在皇帝身边,对他来说,是好是坏。
小轿虽带了个小字,但内里空间也着实不小,甚至足够安恬君将自己的腿打直,舒舒服服地瘫成一张饼。
但显然,他哪里敢这么做。
安恬君呆呆地望着商成渊那张熟悉的面庞,自从被商公子抱起来带走后,他就一直回不过神来,总有种“我是谁”“我是安恬君吗”之类稀奇古怪的疑惑。
他看着商成渊的侧脸,傻傻地说:“你是商公子吗?”
皇帝接回了猫,又满意又满足,惬意与笑几乎要从他的眼角眉梢里满溢出来了。
可惜怀抱时间太短,等回了寝宫,再好好嗅嗅他阔别多日的小猫咪。
商成渊没有看他,而是打开小轿下的暗格,从喉咙里发出轻哼:“嗯?”
“……商,商成渊?”
“是我。”
安恬君张了张嘴,就算再傻,他也没敢问出那句:“你怎么摇身一变,变成皇帝老儿了?”
……等会儿,之前在外头,待在宅子里的时候,他跟商公子说过什么来着?
“……你看那皇帝老儿……”
安恬君傻了。
皇帝本人并不在意这个,大抵再难听的骂名他都听过,区区民间一些话本称谓,他还不至于心胸狭窄到这种地步。
但是现在拿来逗人,似乎效果格外好、格外强烈些。
他身着玄衣,仍然配那精致的白玉冠,发冠上似有鳞片,在窗外细微光线下折射出不明显的纹路。
商成渊大大方方敞开手臂,含笑道:“之前说我的坏话,我可是全部记住了。”
果然,安恬君被激得直起身子,拿漂亮的大眼睛去瞪他。
“商公子,你不守承诺!”他控诉道,“你自己说过皇帝是不会在意这些的!”
商成渊笑道:“是啊,皇帝老儿才不在乎这些。所以,不怕我了?”
说着,将暗格里的东西放在安恬君掌心,安恬君低头一瞧,是先前他在宅子里嚷嚷着要吃的一种糕点,这会儿小巧精致地落在眼前。
商成渊笼络人心自成一套,拿过去在宫外的交情跟他的猫套近乎,试图让安恬君变回之前的模样,最好可以没有间隙地腻在他身上,贴一贴,蹭一蹭,用软乎的嗓音撒个娇。
然而,商成渊失算了。
安恬君瞪着那块糕点,神情忽然落寞下去。
他想起那天站在神庙大殿的中央,商成渊仰着头,注视那尊威严宏伟的神像,眯着眼睛,轻蹙眉头。
神庙穹顶熹微的光线落在他侧脸,一刹那,安恬君竟分不清他到底是红尘使者或是陆地行走,总归是要回天上去的。
他规规矩矩合拢膝盖,嗯一声,将掌心的糕点吃掉。
又来了。
皇帝蹙起眉,再一次敏锐地意识到,安恬君同上次一样,与他疏远开来。
上一次,他是怎么解决的?
是了,用他的声音,把安恬君的注意力牢牢攥在手心。
正当他准备开口时,却听安恬君闷闷地说:“……陛下,您大恩大德,草民安恬君永世难忘。”
那些照顾他、陪他玩闹的日子,总不会是假的。
没有回应,他疑惑地抬眼,却见商成渊注视他,许久嗯一声,将视线移至窗外,没有多说什么。
“陛下回宫——”
轿内一时间没有人说话,片刻后,商成渊轻声道:“不必叫我陛下。”
安恬君紧张地抓住袖子一角,紧张地回忆之前有没有做的太过火的地方。
“私下里,唤我名,可好?”
安恬君又张了张嘴,说不出口。
天色渐晚,整座皇城已然入夜,各处角落都亮起灯火,照亮行人前方的路。
安恬君坐在宽大柔软的床上,还有些回不过神。
就在刚刚,一群宫女姐姐簇拥着他去浴池,将整个人都处理干净了,又将他带回来,送到床铺上。
只是这地儿……
他摸了摸床铺被面上绣着的花纹,又看看四角床柱。床帐挡住部分了外面的光景,然而送进来时他仓促环顾过,这般气派,恐怕是皇帝的寝宫。
叫他坐在床上等皇帝来?!这,这怎么可能……
安恬君挪到床边,往底下瞧去,没看见自己的鞋。
他偷偷摸摸,简直像哪里跑进来玩的野猫,一时着急寻找离开的出路,没有留意门口来的脚步。
忽的一双手伸来,掐住他的腰,将人提起。
是商公子……不,是陛下。
他换了身宽松的衣袍,摘了发冠,长发漆黑莫如鸦羽,随意地披散在脊背上。
有太监前来,站在门口没有进来,似乎禀告了些什么事情。
商成渊沉思片刻,回应两句,便来抓他的猫。
如同以往般坐在床边,靠着床头,道:“以后你就住这,不用害怕,当自己家就好。”
安恬君挪挪屁股,心想,他家可没有这样富丽堂皇。
“有什么事情叫侍女做,明天我便叫人过来,你认认眼熟。”
安恬君瞧他一眼,鼓起勇气:“陛……陛下……”
话还没出口,一只骨节分明的手伸来,细心撩开他耳边碎发。
安恬君受惊地瞪大双眼,见商成渊越靠越近,虚虚拢住他后背,细心地摘掉他的发绳,最后整理衣襟。
“不是说了吗,叫我的名字。”
床铺上响起窸窸窣窣的动静,是商成渊扯了薄被来,略一铺展,盖在安恬君身上。
而身边人却被他的举动吓得浑身一抖,抬起眼睛,小心翼翼来瞅他。
“商……商公子,”安恬君怎么敢真的喊他名姓,只能笨拙地用以前的叫法,“这个被子是……”
商成渊停顿片刻,道:“夜里凉意重,别感冒了。”
安恬君鼓起勇气:“是,是……是同寝吗?”
他睁着眼睛,眼眶湿漉漉的,又害怕又惶恐,就连打量皇帝的目光里都带着怯意,好像在看一个刚认识没几天的陌生人。
商成渊:“是我的床不够大,躺不下两个人么?”
安恬君鼓起勇气:“陛下,臣,草民实在不敢……”
他胡乱地用各种称谓称呼自己,商成渊示意他不用说话,轻蹙眉头。
“我允诺你,不用敬称。”皇帝沉默片刻,道,“我只是与恬君阔别多日,毕竟那天恬君不告而别,我派人找了许久,才知道是回宫来了……现在想多和恬君待会儿,聊聊天,好不好?”
他轻哄道:“你就住这儿,我特意叫人换的厚实褥子,还有地毯,西域的供品,踩起来又软和又舒服……”
而小太监只是摇头,拼命摇头,低着脑袋,不敢抬头看他。
他哀求道:“陛下,把草民……把我放到别处去吧,这儿实在是呆不惯……”
商成渊拗不过他,敛了神色,平静地看他。
安恬君也不敢抬头,不敢说话,一时之间两人就这样沉默下来。
外头传来太监的声音:“陛下,奶羹做好了,给小公子趁热喝吧。”
商成渊端过碗,拿着调羹,亲自给他舀了一勺,递到安恬君嘴边。曾经他们也这样喂过,但这次,安恬君是怎么也不愿意张口了。
“陛下,我,我自己来。”他闷闷道。
等人乖乖把温热奶羹吃完,商成渊才松口:“那恬君住偏殿,离这走路一盏茶功夫,随时都能回来。”
安恬君眼睛一亮,连忙道:“太好了!多谢……多谢商公子!”
商成渊不高兴道:“叫我名字。”
“……”
“……商成渊。”小猫咪也跟着瘪了下去。
等人兴高采烈地离开,年轻的皇帝往后一仰,宽阔身躯上肌肉绷起,他张开手,手掌宽大而骨节分明,是正处力量巅峰的年纪。
但就算力气再大,也抓不住一只柔软的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