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头银白发丝,干枯蓬乱得像路边开着的蒲公英,风一吹,就能纷纷扬扬地四散飘离——这便是“崔清婉”对那佝偻老妪产生的第一印象。
崔府侧门窄小些,门槛却仍旧高立,老妪蹒跚着跨过后,便撑着力气,强行将随行的孩童拖抱过来。
那孩子不过七八岁的年纪,穿着一身刚被浆洗过没多久的麻布衣裳,看上去很是乖巧干净,他紧绷着小脸儿,也不说话,就一昧地盯着地面。
在他那双因玩耍而有些灰扑干巴的小手里,一边拽着做工尚可的小布偶,一边攥着还算完整的糕点。
在被老妪架着抱起来时,他挣扎般地拧了拧身子,最终还是无可奈何地被压了过来。
“别傻站着!快给娘子大人叩头!”
老妪边赔着笑脸边压着男童的肩头,直到双双跪倒在地。
“娘子大人,您看老身这孙儿,实在乖巧伶俐,娘子宅心仁厚,就收了吧……”
收了?收作什么?
看着老妪虔诚又精明的眼睛,“崔清婉”实在不清楚她叽里咕噜地神叨些什么,可人是自己下令放进来的,她有义务处理好问题。
“先起身。”
她想要搀扶祖孙二人,但顾忌身边人,只能在迈了半步后站在原地,面上抑着矜持。
“这位阿婆,你将不妨将事情交代得更明白些,我与你不过初次见面,为何要提这般要求?听门子说,你在这儿已等了两天?”
“不不不,娘子大人金贵,老身怎么能叫做等呢,老身是借着高门大户的荣光洁身,不然留一身腌臜气,冲撞到娘子大人就不好了……”
站起身来的老妪躬着身子,不住地弯腰致敬,见锦衣华服的娘子说话亲和,她淡灰色的眼睛掩饰不住地狂喜。
“崔清婉”见状,心中若有所思,但她仍维持着一贯模样,守在她身边的几人皆是戒备神情,丝毫未因为来者是一老一幼就放松警惕。
“老身从我家女子那儿听说的,说娘子救了老身那落水的外孙,又觉有缘,收了我外孙女到娘子府上做学徒。”
老妪笑得更加谄媚了,她挪动着步子朝前半步,同时用手托着身旁男童的后脑勺也带得近了些。
“说话便说话,靠那么近——”
云岫终是沉不住气,她站出身来欲要阻挡靠近的老妪,却不想被对方接下来的话震在原地。
“可小女儿家家怎么比得上男娃娃?终究是个不顶用的,再过上几年她也该嫁人了,更靠不上,娘子大人不如让老身孙儿将她替下,我孙儿乖巧非常,娘子倒时定然心生喜欢。”
从最初窥听到门外对话的不明所以,到如今已然猜了个七七八八,“崔清婉”渐渐拧起眉头,但她还是不动声色,她需要片刻思量来决定这老妇人的提议。
原本打算阻拦的云岫也听明白了些许,只要确保对方不具备伤害自家四娘的念头,在其他方面她还是很好说话的。
自小便跟随在崔家四娘子身边,以云岫的想法,老妪所求之事并不算难,可她不能想当然地行事,于是云岫侧首回看自家四娘,犹豫着开口。
“这……娘子?”
见状,“崔清婉”幅度很小地摇摇头,如果是为了学门手艺,其实她倒也愿意为一个小孩子安排一下,哪怕不是去二嫂嫂的病坊,去其他药馆也是可行的。
可这老妇人非说一个“替”字,让她心里膈应。
“您老好没来由的话。”
看出她的迟疑,晴眉眼珠子一转,径直走到老妪面前。
“我家娘子是为人和善,可您也不能平白提出这样的要求,单只说您没交代名姓,这我们怎敢答应?素日里总有些想吃白饭的,借着诓人的话就要求好处,您平心而论,这合适吗?”
“不不,这当然不行……”
老妪赔着笑脸再度弯下身去,她眼角下垂的纹路带着几分尴尬怯意,可半上挑的目光又有几分势在必得。
只见这老妇人摸索着从怀里取出一个小布包,随着层层解开,一方小巧的漆木盒子赫然躺在老妪手中。
一旁默不作声的崔皓月双手环胸,他歪歪脑袋,没有吱声,眼前场景对他而言显然没有插话的余地。
只有盯着老妪动作的另外三人,此刻彼此对看了一眼——这漆木盒子是安雅小丫头留宿那晚盯着好奇,而后在出灼玉苑前晴眉特意向“崔清婉”请示后送她的。
“这是我外孙儿从娘子大人府上得来的,我日日带在身上,就为见了娘子大人有个凭证。”
“原来是安雅的外祖母,”云岫此时也察觉到自家娘子的不情愿,于是她走上前去,唇角含笑面上却满是威严。
“不知您方才是何意?我们崔家是看中安雅伶俐,这才将她收用,您今日所言太不合情理了。”
“是是。”
老妪又垂下头,态度一贯低弱:“这位娘子说得是,但娘子穿金戴玉惯了,想必不了解我们乡里人的习俗,这女娃娃啊,养到十二三就得议亲,最迟也不能推过十六……”
“你是想说‘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
站在云岫侧后的“崔清婉”皱着眉头道出这样一句话,她眼帘低垂,遮掩着自己的目光,即便她对古代早婚早育已有了解,可如今老妪所言,还是让她本能地反感。
“对!对!”
简直像被说到心坎上,老妪一下直起身,灰白色的双眼溢出欣喜的光,连带一脸的皱纹都舒展了不少。
要不是被云岫半倾的身子又挡了一下,只怕她要冲上前去抓住“崔清婉”双手兴奋地拍摇几下。
“这女子出嫁,就是夫家的人了,哪儿还能顾得上我们?娘子大人聪明,一下就明白老身的意思,我们安家清贫,但也是十里八乡有名的踏实人家,如今得遇娘子大人这位贵人,自然是该抓紧机会。”
“呵,抓紧机会,”崔皓月在身后轻轻碰了碰“崔清婉”,一副看热闹不嫌事大的神情,“我原以为这种事只有三哥会碰上,没想到四姐可以重现,真是无巧不成书啊。”
没有理会崔皓月的挪揄,“崔清婉”眼眸低转,说起话来还维持着方才的和气。
“人年岁一大,总想着为儿孙考虑,这我也是明白的,只是您大可再求一条出路,何必非揪着安雅小丫头的不放呢?再怎么说,她也是您的外孙——”
“哎呀,娘子大人,您还是没全明白老身意思!”
见清丽娘子意欲说和,老妪急得在原地跺了下脚,正巧身边男娃因无聊踢着石砖玩儿,她拉下脸朝男娃后背拍打几下,转瞬又尽力堆起一张谄媚笑脸。
“老身嘴笨,也不认识几个字儿,说起话来是糙,有不中听的地方娘子大人可多担待些……其实娘子大人的事儿我们乡里人也是听过零星半点儿,我们只道是娘子大人柔顺心善、有福神庇佑,才遇难呈祥……”
感受到紧挨着她的侍女因她所言而眉眼柔和了一些,老妪也松了一口气,她转转狭小而精明的眼珠后继续开口。
“您说看重老身外孙儿伶俐,但我今日带来的娃娃是她堂兄弟,更是差不了,只不过年岁尚小,有点怕生。待娘子大人您将养上几年,他必定能换个模样,和世家公子哥儿差不了多少。”
“将养几年?”
说话的是崔皓月,他打量几眼那男童,又看看自家四姐,最后带着冷意的笑看向老妪。
“我记得安雅只是来我们崔家病坊做工,也不曾签下身契,您怎么会想要让我四姐养你孙儿?我可觉得我四姐有我这么一个弟弟就够了。”
许是有两三人的阻挡,老妪并未看清说话男子的神情,她只是偷瞄了一眼对方穿着,而后又换上恭维之词。
“不愧是娘子大人的兄弟,小郎君果然气度不凡,能得见郎君这样的人物,老身真为方才之言羞愧,老身不敢奢求,只要孙儿来日能得郎君十分之一的模样,老身就死而无憾了……”
“夸耀我最无用,不说清你的目的,你可别指望能为你的孙儿谋取到半点前程。”
崔皓月眯起眼睛,语气不善。
“我四姐性子柔顺,总有歹人想仗势欺人,若你今日敢得寸进尺,可别怪我无情。”
“郎君这是说哪里的话,娘子大人心眼好,我们爱戴还来不及呢,怎会得寸进尺?”
“收起废话!”
“是是。”
老妪毕恭毕敬,笑得越发谄媚。
“其实老身也是为了娘子大人考虑,娘子大人已是离妇,身边再无陪伴之人,膝下无儿女,想必日子也是苦闷,娘子大人不如收老身孙儿做义子,既合娘子眼缘,又能调教着帮娘子打理家业,还能挽回桓王大人的心……”
“放肆!”
“痴心妄想!”
“你真是老得不省事儿了!”
接连的呵斥声一下打断老妪,连她身边的男童都惧色更重。
老妪显然没搞明白为何方才还和善的崔家人怎么突然变了脸色,她原本对这趟出行很有自信,以她的想法,是个成过婚的女人就该乐得接受,怎么她能被这么对待。
“这……要是娘子大人不满,把这孩子改成‘崔’姓也是能的……”
“能什么!我家娘子需要你所谓的好心吗?!”云岫怒喝。
“娘子大人没有儿子,这才被废弃,老身都是为了娘子大人考虑,娘子大人貌美柔顺,再添个养子,桓王大人会回心的……”
老妪嗫嚅着准备再辩解几句,她身旁的男童却因为惊惧藏在了老妪身后,七八岁的孩子并不是什么都不清楚,但也不至于完全了解大人间的利益勾当,他只是下意识想要逃离。
“大母,不要在这儿,我们不是要去找雅姐姐吗……我们走吧……”
“听话!大母这是为你好!你没看到娘子大人多么温柔吗?再说不能好处都让那个丫头片子得了,之前大母怎么交代你的?快和娘子大人说!”
老妪拉拽着男童想要再次跪拜,一副不达目的不罢休的姿态。
明明被闹剧烦得心焦,可“崔清婉”却在面上没有太大情绪波动,她像是早就预料到一样,冷着脸朝不远处观望的门子们招招手。
看到两三小厮走来,还不等“崔清婉”开口,崔皓月先是不耐烦地下令:“都驱出去,往后不许她们靠近府门半步。”
“喏。”
“喏。”
小厮们的职责就是守着府门,形形色色的人都见过,这时听到吩咐,动起手来也是利落,三下五除二便把还在讨好的老妪围赶着驱了出去。
朱红色的侧门再度关闭,隐隐听见府外有一队人马赶来,许是察觉到动静的桓王府府兵吧。
而在斥责声中自然还夹杂着老妪沙哑的讨饶。
“娘子大人——你无儿无女,往后可怎么办呀——老身是真心担忧娘子大人啊——娘子大人我孙儿比那丫头强多了娘子——”
……
“吩咐下去,驱赶即可,不要伤了这祖孙二人。”
尽力忽视外界干扰,“崔清婉”向身边人嘱咐这么一声,见晴眉前去嘱咐,她似乎想说些什么,却又闭紧双唇,没有再开口。
沉默良久后,她终是轻叹一口气,而后一字一顿地说道——
“对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