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说晚春的夜还是有些凉意,但当“崔清婉”被云岫塞了一个暖手炉时,不免还是一愣。
那丫头的性子也是极倔,说什么“重伤初愈”、“寒气入体”,硬是又往“崔清婉”的肩头上搭了件披风。尽管“崔清婉”一再保证自己有事会唤她,现如今只是想自己待会儿,但云岫死活不同意,好说歹说最终只应允守在屋外,留“崔清婉”一人待在屋内。
坐在靠近窗边的圈椅上,“崔清婉”盯着缝隙中的一抹夜空,心思却飘向了远方。
其实想想也知道了,即便崔清婉与桓王再无夫妻情分,但她仍是崔府的四娘子,是圣上亲封的郡夫人,怎会只有云岫一个贴身侍女呢?
即便云岫说是新挑选的婆子丫头还不够熟练,可崔府又不是什么小门小户,找几个合适的仆人总是不难的。云岫此时的行为,更像是不放心他人,只想一人负责起崔四娘的生活起居。
活像报复性的补偿……
唉,她也一定,在后怕吧。
拢了拢肩上的披风,“崔清婉”叹口气,目光一瞥便落在了那弯弯的银钩上,皎皎月色甚是通透,她不觉有些出神——白日里云岫那道悲戚的目光,她可能这一生都难以忘怀。
从桓王府出来的那队人马,除却已被偷梁换柱的“崔清婉”,活着的便只有云岫了。
崔家四娘子算是神迹再现、大难不死,可在他人眼中,崔清婉这个人总归是受过劫难的。于云岫而言,她更像是这场劫难的旁观者,尽管她一再表现得尽职尽责,可而今的“崔清婉”看得出来,这不过是在掩饰她的慌乱与内疚吧。
人就是这样的生物,留下来活着的那个,总是不自觉地承担所有死亡的责任。
其实就此刻的“崔清婉”而言,她并没有见到一地尸体的场面,即便在她灵魂原属的那个世界中,她也不曾见过,她似乎想象不出那个场景,那该是一种怎样的恐惧与哀痛?
她原本以为自己可以做到对这个世界上的一切都无动于衷,毕竟她不属于这里,她应该保有旁观者独有的冷漠,这样才会冷静且不动摇地找到回去的线索。
可当她对上云岫的那道目光时,那种悲伤,是毫无理由就撞击了她的内心的。
心中满是钝痛,仿佛被两块石板挤压蹂躏,呼吸也变得困难起来。
“崔清婉”坐靠在圈椅上,深深地吐了一口气,她想要缓减这种不适,却又无计可施。沉默片刻后,她收回遥望窗外的目光,落在了手中的暖炉上。
炉盖镂雕精美,那金属刻成网明明细如发丝却紧密连接毫不断裂,竟有些像今日午后见过的崔家族人们。
许是不想打扰崔清婉的静养,崔家人来时是约好一同的,这也使得这场会面并不枯燥冗长。
在京的人除却三郎君崔皓羿当值难归外,大郎君崔皓昌与二郎君崔皓然皆是携妻前来探望,三娘子崔清书也与四郎君崔皓月在稍后赶到。
其实自“崔清婉”一醒,原身的大嫂嫂与二嫂嫂便要前来,是她自己怕出了什么破绽所以让云岫先谢绝,待晚一些时一同接见。
言多必失这个道理她还是明白的,在如今这种情形下,沉默反而能保持最大程度的得体。只是即便如此,她还是为午后的会面诧异了一番。
崔家这样的高门大户,子女个个都算人中龙凤,可偏崔家大郎君崔皓昌是个跛子,简直让人难以置信。
能担任门下侍中一职,今日得见,一袭黛紫银丝仙鹤纹袍衫的崔皓昌确实一表人才,言谈举止更显其人正直稳重,至于他颇受圣人青睐,似乎也是理所应当。
且听云岫先前讲述,大嫂嫂乃是并州王家嫡女,性子又温良贤淑,自成婚后便与崔大郎君恩爱非常。不过,这家业两成越是风光,越是衬得崔皓昌的行动不便格外刺眼。
先不说那本是自己所附之身的长兄,单只说“崔清婉”自己,她可是受过现代教育的人,她最多会为对方残缺的原因而感到好奇,可她绝不会因对方跛脚的事实而流露出什么轻视的情绪。
难道是自己目光中的诧异太过明显?不然怎么会引来崔家二郎君一记冰冷的瞥视。
对,是冰冷的瞥视,就像看死去的仇人那般冰冷。
回想起崔皓然那个眼神,“崔清婉”还是不由得心下一颤。即便转瞬之间崔皓然便将目光变得柔和关切,但那抹因自己对崔皓昌跛脚好奇而透露出的寒意是切切实实存在过的。
不必多言,想必这位崔家二郎君在寻常生活里也一定以这样的目光逼退了不少试图询问崔皓昌跛脚原因的多嘴者。
崔皓然,崔家二郎君,如今三十有一,长得极为清秀白净,只是在崔大郎君伟岸魁梧的身姿映衬下,略显单薄。
或许是因为身居户部下属度支郎中,掌管全国财赋统计与支调,崔皓然的眼神中总有一种打量的犀利。人情往来、利益纠缠,或许他见识的官场远比一般人更加深刻吧。
但让人诧异的是,这样锋芒锐利的人竟会娶一位来自神农谷的医女为妻,且他还同意妻子在婚后经营病坊、治病救人,个中缘由果然很让人在意。
不过对于此时的“崔清婉”来说,这种不合时宜的好奇是可以被强制压下的,毕竟主线任务都没推进,支线任务接再多也没精力去清。
而至于崔家三娘子崔清书和四郎君崔皓月,“崔清婉”只知这二人尚未嫁娶,故而一同住在崔家旧宅中,也就是自己现今所在。
崔皓月嘛尚可理解,毕竟据云岫所言,他也就小崔清婉一个月,不过二十一二的年岁。而男子,即便成婚迟一些,也不会有人多嘴什么。
反而是崔清书,这位姐姐大原身三岁,且不说崔清婉与那桓王已经成婚四年有余,单就论崔清书的年纪,在这个世界也该婚嫁了。可这位姐姐不仅单身未嫁,甚至在午后的寒暄中也未见其对婚姻有任何的焦虑与不安,而在场的大郎君与二郎君也仅仅是嘱咐一句“顺心而为”后再无他话。
实话讲,“崔清婉”本人对崔清书的这种态度是非常佩服的,要知道在她原来的世界里,能顶住世俗眼光不去结婚的人也是少之又少。
在崔清婉原身的这一代子弟中,崔家本家的人只有他们兄弟姐妹八人,有嫡系也有直系,甚至四郎崔皓月还是在十一二岁时被旁系过继来的。
像崔家大娘子,属实是外嫁得早,即便是原来的崔清婉,也是没什么记忆。倒是崔大郎君因接管崔家时不过十三四岁,在自己弟妹的成长过程中扮演了不可或缺的角色,一句“长兄如父”还是担当得起的。
“所以呢,‘我’为什么会嫁于桓王?”
“崔清婉”的指尖轻敲手炉,有一下没一下的节奏让她歪了歪脑袋,独处的时光,她的神态总归还是放松了些。
回顾自己穿越来的契机,离不开的只有那一场天雷降罚,而要了解这出惨剧,更绕不开的便是桓王深夜休妻一事。
若只论崔家的家世,有皇族王室的人迎娶也不意外,毕竟世家大族的影响力在这时还称得上是可观,即便有大族一时为当权者所不喜,其家世根基也能换种方式影响当朝政局。
可还是不对劲,毕竟,桓王怎么能越过崔家三娘子就迎娶崔清婉?
难道是三娘子不愿意嫁人,甘愿一世孑然;又或者是,那桓王偏得看上原身,非要求娶原身呢?
不过后者的可能性应该小些,都是连夜休妻了,想必也看不上吧?总不能是夫妻了四年时间就相看两厌了吧?那这也太凄凉了。
罢了罢了,休妻原因似乎也不是自己该在意的,别因为自己附身在崔清婉身上就对这种事这么在意,自己要找的可是产生穿越这个结果的条件啊,淡定淡定。
……
嘶——该不会崔清婉被同妻了?
哇要是被同妻了那可真是让人火大!
不过,也不应该,这个时代的人们没那么对立,即便断袖,虽不能公开相守,但也不至于用一段假的婚姻来遮掩……
“崔清婉!”
“啊!!”
“四娘怎么了?!”
窗外一声低喝,让走神的“崔清婉”身躯一震,直接从椅子上蹦了起来,而听到屋内动静,云岫也是猛地推门冲了进来。
“你——”
“崔清婉”站在一旁半躬着身子,那从暖炉上腾开的一只手正按揉着心口,缓解自己不受克制的大口喘息。
猛地一下被惊属实不好受,心跳得厉害,但也亏是不太好受,这才止住了她一句不太礼貌的话。
“四郎君!四郎君这是做什么!四娘才醒了一日,受不得惊吓,四郎君怎可像往日那般不稳重!”
云岫忙着凑上前去,一边帮崔清婉捋着胸口顺气,一边数落将半扇窗子推开的崔皓月。
“恕罪恕罪,还望四姐姐多加恕罪,是阿月无礼,阿月在此向四姐姐赔罪了。”
清爽朝气的声音透过窗户的宽缝向屋内人赔罪,余光里,那人动作礼数周全,却不知为何就是有些欠揍。
待气息平缓些,“崔清婉”抬眼认真打量——只见窗外男子肌肤白净、神清骨秀,尤其是一双星眸灵动飞扬,眉间浅痣又自带风流,在黛蓝色联珠团窠纹华服的映衬下尽显飘逸不凡。
明明说是与原身差了一个月的时间,可崔皓月面貌上却像十**的少年,一时间,竟让“崔清婉”不好发作。
“无事,”脑中迅速整理思绪,“崔清婉”平息了一下自己的情绪,虽无笑意,却也不让自己黑着脸,只是半疏离地回复着,“夜渐深了,不知四弟这时找我有什么要紧事?”
“要紧事啊,”崔皓月见屋内人不动气,便将窗户开得更展了些,单手撑着脑袋支在窗框边上,“白天大哥与二哥同在,我实在不敢放肆,说来也没什么紧迫的,只是私心想着探望一下四姐姐的身体状况,方才见姐姐一跳,身体应该是好利索了。”
“托四弟洪福,不敢不好利索。”
听罢窗边人的调侃,“崔清婉”扯起不含半点喜悦的微笑看向那人,言语里是十足的回呛意味,惹得云岫都偷瞄了她好几眼。
“不敢不敢,阿月我打小福薄,这才父母俱亡只能被本家收留。”
窗边少年目光烁烁,笑意不及眼底,他盯着“崔清婉”不肯移开目光,颇有几分审视意味,再度开口时,他故意拖长语调,语气中满是莫名意味。
“而像姐姐这般起死回生的人,那才是真正的洪福。”
星眸弯弯回看屋内人,崔皓月的菩萨面上越显亲近,越是让屋内人感觉寒意满身。
他一定是知道什么!
“崔清婉”的心头闪过各种危险预警,她眯了眯眼,正视窗边人的打量。
坦白说,她是害怕崔家人识破她不是崔清婉原身一事的,她不敢想象会有怎样的后果。
可假的终究是假的,再怎么装也是假的。
如果对方真的得知内幕,她反而觉得没那么可怕了,她打心眼儿里对通过伪装他人身份而谨言慎行以得安稳生活这一行为不齿。倘若一会儿崔皓月真能说出个什么子丑寅卯来,她一定会摆明自己的身份,之后该怎样就怎样。
“云岫,窗外那般凉,还是快把四弟请进来。你也知我躺床上半月有余,人早就麻木了,如今有他探望,怎能不多叙叙旧来破闷儿呢?”
“诶?好,我这就请来。”
云岫略一施礼,便走出屋门绕到窗外请崔皓月进来。待这姐弟二人端坐在桌前,她忙着沏茶倒水,烛光和着透过窗纸的莹莹月光,竟衬托得眼前氛围很是融洽,方才之事像是从未发生过。
“云岫,劳烦你再端些糕点来,晚膳时我食得不多,如今有些饿了。”
“对!我也是,务必多端些,切记不要忘记我素来最喜爱的奶酪樱桃。”
“好好好,只要两位和和气气的,想吃什么都可以。”
见二人似乎是真的想要叙旧,云岫很是宠溺地应和着,忙退下去赶往厨房。然而她不会想到,就在她刚出院子一刹,屋内人已是剑拔弩张,就差打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