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说崔家门风清正,从不容子弟横行,但今日我见两位崔郎君纵着四娘子凶悍行事,怕是坊间赞誉多有不实。如此娇纵,也难怪四娘子会被桓王殿下厌烦,得了个出妻的下场。我与诸位作风不合,今日就此别过,告辞!”
怔愣了许久的杜玉姿终于回过神来,嘴上不饶人地又回怼了两句,随后便率着侍从悻悻离去。
而留在凤琼阁内的“崔清婉”本已有打道回府的心思,但她怎么想又都觉得,要是自己现在回去,某种程度上像是输了,真是古怪的心理。
于是她强拽着崔家两位郎君在阁内逗留了片刻,待到第一抹斜阳落在屋内时才决定离去。
马车已被云岫驾着前往桓王府,此刻只有五六个侍从还托着随行的物品候在凤琼阁外。
“四娘,快披上些,日头越下去一分,这冷意就越上来一丝呢!”
刚随着兄弟出门,“崔清婉”便被随行的晴眉从侍从手里拿来广袖长衫搭上。
“还好吧,也没有那么冷……”
在旁人眼里自己一定是大病初愈,可只有“崔清婉”自己知道,这副身体状态称得上良好。正当她满不在乎地嘟囔着,却在回头间瞧见崔家两位郎君被小厮服侍着披上大氅,于是自觉止了话头,乖乖披戴上。
“阿婉可别小瞧了暮春的寒气,若是受了凉,头痛乏力又得难受好一阵儿。”
似乎是听到她的嘟囔,崔皓羿抬眸对其笑言道,打量几眼后,他又对着崔清婉身边的侍女晴眉问道。
“四娘子的帷帽可有带来?”
晴眉屈了屈身子:“回三郎,今日本乘坐马车出行,所以未曾备下帷帽。”
“此时尚未闭市,不如再买——”
“唉呀!三哥真是关心则乱,我们乘马车来时,难道三哥没察觉到四姐姐的气息平稳悠长?这样的身体哪里病弱到需要一层又一层的防护啊,且不说凤琼阁到家宅也没有过远,单就说四姐姐,”崔皓月三步并两步走到“崔清婉”身边,然后用手掌恭敬地请托了后者面庞,“三哥没看到四姐姐满脸的不情愿嘛!”
“呃,”崔皓羿怔了一下,随即向“崔清婉”微微颌首,询问道,“阿婉这副神色,可有什么顾虑?”
“顾虑倒谈不上,我只是在复盘。”
“崔清婉”将目光从崔皓羿身上转到身旁的木楼,深思中带有几分懊悔。
“我觉得我没发挥好,简直是被碾压,杜玉姿怎么就能坚持自己节奏且不用重复词儿的,真是天赋异禀……但我回想起来,似乎在我说完某一段话后你们都在笑……嘶,想不懂,我根本不了解你们的点在哪里……”
复盘?碾压?
让人费解的词语。
崔皓羿颦了一下眉头,含着不解的笑意看向“崔清婉”,瞧她皱着眉,认真出神的模样像极了犯愁的小兽,心中不禁放松几分,略带释然地顺着她的目光向楼里探询过去——只见已是黄昏,商人们都在做闭市的准备,凤琼阁内的小厮忙碌着进行最后的清扫送客工作,这一天的喧闹也该歇下了。
“原来四姐姐并不是不满,是在遗憾啊!”
崔皓月收回请示的手,握拳锤在另一只的掌心,一副恍然大悟的姿态。这样的做作让原本应该是宽慰“崔清婉”的话,也染上了几分奚落的味道。
“可四姐姐之前言语,已经算是舌灿莲花、妙语连珠,我想,此时杜小娘子怕是正在王府里泪透她姐姐的裙摆了吧。”
“嗯?裙摆?”
“崔清婉”收回眺看的目光,转而面向崔皓月,却见他一脸欠揍模样,无奈,只能再度转首向崔皓羿询问。
“这些事本不该多议论的,实在失礼,”崔皓羿摇头笑了笑,却还是开了口,“不过阿婉许是忘记了,前年郑国夫人设宴,宴会前杜小娘子屡屡冒犯于你,以你身份本该责罚她,可碍于场面也只能作罢。谁知那位王府杜官媵竟在大庭广众之下拖着未干的裙摆跪在你眼前,说什么其妹年幼失了分寸,伏在膝头痛哭不已,望你原谅她的失礼——”
“总之啊,四姐姐顾及王府脸面,忙着将她搀扶起来,哈,不知道桓王后来得知是何神色,只记得宴会后三姐和我说,那日不少京中贵妇被她姐妹二人弄得泪目婆娑……现在回想,四姐姐当时定是气结于胸,却还得被人劝着大度行事,真是一群站着说话不腰疼的。”
崔皓月截了崔皓羿的话头,边说边低低地翻了个白眼。显然他往日没少听此类故事,以至于谈论起,满脸克制不住的鄙夷神色。
“现如今的阿婉不必再忍着了,没了桓王妃的身份,不受那些记忆束缚,你大可以任性些。”
“啊,好。”
突如其来的安慰,不知是和这副躯体的原有者所说,还是和占据这副躯体的灵魂所说,但“崔清婉”还是在一怔后回过神,对着崔皓羿浅浅笑答。
“看样子马车是一时半会儿赶不回来了,不如就着夕阳我们兄妹三人步行片刻?”
面对崔皓羿的提议,剩下的二人自然没有异议,本已披戴好衣物,不惧寒气,赏一下沿途的景色也未尝不可。
况且,“崔清婉”又何尝不明白,崔二郎君提议带她出来的目的,不就是想向外人显示一下自己被雷击后的“神迹”?
只是这一切本该发生在回鹘商人那边,京中贵妇们的恭维之中。
“崔清婉”略回眸瞥了一眼凤琼阁位置,心中忍不住地盘算。
依现在情形判断,崔皓羿似乎因崔家与桓王联手的计划而对兄长们保持一种疏离态度,即便会成全如今日崔二郎的谋算,也要守着自己以确保安全。而崔皓月虽不知实情,但他基本保持中间人的立场,很恰好地担任几位兄弟间的沟通桥梁。
另外使人在意的,便是崔三娘崔清书了,按理说她应当也是不知晓内情的,但推动自己来找崔皓月寻得书信一事又不像是巧合,况且,还是她逃了崔二郎的授意,让崔皓月代她邀自己前来集市。
这兄弟几个,怎么感觉是各怀鬼胎呢?
还有真正暗害原身的人,当然不可排除崔家人与桓王的嫌疑,虽然论情理不该怀疑他们就是了,但不能放松警惕。即便真不是他们,那真正的凶手也与他们有千丝万缕的关系。
尤其是那个桓王李澈,哪怕他与埋火药一事真没关系,但清婉娘子在桓王府受磋磨之事也有他的大部分责任……真是恼火!他要是那么宠爱杜家姐妹,干嘛那天在自己病榻前又一副惺惺作态的样子!
琐事真多,越想脑子里越乱哄哄,最可笑的是自己这么惦记他人的事,但自己却连自己的名字都记不起来。
“崔清婉”缓步前行间深深吐了口气,她真想朝老天翻个白眼,不过碍于此时自己扮演的身份,她还是压抑住内心的冲动。
余晖照耀下,整个皇都的街道上都被铺就了赤金色的纱幔。
道路宽阔,行人匆匆,万物似乎都在赶着闭市前赶回家去。
不过与行人相比,崔家的两位郎君走得实在缓慢,想来也是在配合“崔清婉”的行步速度。
远远向街道侧边看去,走在中间的崔皓羿最为稳重端庄,对比之下,他身侧的崔皓月则欢脱了许多。“崔清婉”是被二人护在道路里侧,行人们多瞥见的是一抹衣影,有心留意的话还能瞧见一眼她的侧容。三人身后是近十人的侍从,整个群体走过街道,看上去既悠闲又格格不入。
总之这也算散步回府,亲人间应该有些交谈才显得正常吧?
于是“崔清婉”紧了两步,距离崔皓羿近了些。
“请问……成婚之前,‘我’也是个柔弱的人吗?”
“是,也不是。”
“那么……今日我的言语行为过分吗?”
“并不过分。”
“既如此,为何在阁内你会那般严肃地瞪看着我?”
“嗯?”
突来的问题让崔皓羿脚步落地一迟疑,这便落下崔皓月半步,不过后者也没发现便是了。
“想来怪我面容凶狠,我并没有瞪娘子,我只是因娘子不得不经受杜小娘子的针对而感到抱歉。”
“你面容凶狠,你怕不是对自己有什么误解嗯——”
“崔清婉”清咳一声,盖过前半句话,然后侧过头来,轻声问道。
“只是感到抱歉,不会担心我丢了崔家的体面?”
虽是这么问的,但若崔皓羿真是因为礼仪分寸而担心自己闯祸,那也太惹人不快了。
自苏醒后,不说她多么符合古代大家闺秀的模样,但也在尽力做了。一些礼节、谈吐也在留心学习,她自认自己表现得中规中矩,起码用一个“失魂症”还是能搪塞过大部分人的疑问。
“若体面是靠迁就和委屈换来的,那羿宁可丢了。我实在担心阿婉如往日般温顺随和,再次被对方拿捏。”
“温顺随和?这个放心,我必不能如往日般再受人欺压,毕竟我打小就知道‘哪里有压迫哪里就有反抗’嘛。”
“嗯,如此甚好。”
他二人低语交谈神色自若,本不惹人关注,但一直嘀嘀咕咕的声音终究是引得领先几步的崔皓月频频回头,许是按捺不住,崔皓月慢了几步近到二人身边。
“三哥同四姐姐在说什么?”
“无事,只是尝试着回忆往事……阿月啊,你认为昔日的我柔弱温顺吗?”
“崔清婉”顿了一下,想了一下这对话没涉及什么要紧事,便问了出来。
“不但不柔弱,还很有主意。虽说京中女眷最爱跟随四姐衣着配饰,但不得不说,四姐姐真的不适合呃……部分装扮,可每当我们谈论此事,四姐姐你总是歪头侧目,一副永不妥协的模样。”
似乎感受到崔皓羿无言的压迫,崔皓月忙着转换话题。
“噢另外那个……嗯!总之四姐姐是京中数一数二的温顺好脾气,任谁也知四姐姐是最好说话的,这点三哥最有感触,以前四姐姐最听三哥的话。可惜,我做不了四姐姐的兄长,不然我也能体会一下三哥的顺心滋味。”
“没大没小,又开始说不分长幼的胡话了。”
崔皓羿抬起手来正要敲一下崔皓月的脑袋,却不想后者躲得够快,一个侧身便闪到“崔清婉”身旁,不服气地回嘴道。
“我又没说错!再说,多一个兄长不就能更好地保护四姐姐了吗?虽说,现今的四姐姐比往日里要厉害上几分,但这可是隐忍了几年才增长的能耐啊!必须好好呵护!好好长脾气!”
“厉害?具体是指什么?”
“崔清婉”转头看向崔皓月,一时又被对方眉间的浅痣映得失神。
唉,这小子确实生得一副好皮囊,明明说只比自己小一个月,但怎么看都觉得他满脸风华正茂,像个二八少年,而自己却“饱经风霜”。
难道这就是结婚带来的副作用吗?可崔三郎不也成亲了,怎么他看上去也还是英气蓬勃的样子?莫非婚姻的烦恼传女不传男?
“指什么?还不是四姐姐在凤琼阁内的那番话——先说他杜家攀上桓王府,后又讥讽她长姐杜玉瑶终究不过桓王府官媵,最后还说杜玉姿其人尚未婚嫁便像个长舌妇。哦还有最后摔向对方脚边的茶杯,简直是英姿飒爽,四姐姐……”
边回想边口述的崔皓月越说越兴奋,一看就是往日里极为心疼自己这个姐姐。但当事人听到他的分析后,却不由得哽了一下。
“诶这,我不是……”
我不是这个意思。
“崔清婉”本想这么说,但又止住了话头。
她本意只是想岔开杜玉姿的话题,尽量避免与对方因往事而争锋,为了不让人察觉出她与原来的崔清婉彻底是两个魂体这件事,她便依着之前掌握的信息刻意回了话。
话中提到杜家与杜玉瑶,也是她想向旁人彰显一下,我还是崔清婉,只不过得了“失魂症”,脾气大不一样罢了。
话,确实是她自己说的,可怎么理解只得看听的人。
然而凭杜玉姿当时那么大反应,想必是和崔皓月一样的理解。
那他们笑,也是笑这个吗?
“崔清婉”心底突然升起一丝难过,她自己确实也见不惯杜玉姿这样的人,尤其仗势欺人的行为,更令人不齿,但见不惯归见不惯,若说借此便讥讽她长姐是官媵身份,那她确无此意。
没有人生来就想做妾室的吧?
大概……
“讥讽杜玉瑶不过是桓王府官媵?许是阿月会错意了,她不会有这样的心思。”
“嗯?什么?”
崔皓月没懂自家三哥怎么突来这么一句话,而且还是这样笃定,也是一愣。
同样怔愣的还有一旁的崔清婉,她转回头看向崔皓羿,四目相对,坦坦荡荡。
她不明白崔皓羿的自信从何而来,也不明白他为什么能精准地知晓自己所在意的内容,但不管怎么说,能被人坚定信任的感觉实在太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