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政宁利索地扫完码,把手机还给他,露出了被他无语到的表情:“黑历史就不要再提了吧。”
他的头像是朴素的风景照,袁航通过验证,保存联系人,对他的话摇头唏嘘:“你那是黑历史的话,我以前算什么,森林古猿上树?”
沈政宁纠正他:“从猩猩变成人的第一步是先从树上下来。”
袁航:“……”
丁晟在背后“咳咳”地小声替他挽回尊严:“袁哥,我把执法记录仪打开了哦?”
“好,说正事。”
袁航坐回会议桌对面,一本正经地问:“沈政宁是吧?你和叶桐生是什么关系?觉得他是个什么样的人?”
沈政宁稍微坐直了身体,规规矩矩地回答:“是,我是研发部工程师,叶桐生是我们信息安全部的同事,我们工作有交集但不多。一星期前他休假出国时,请我帮忙处理过工作上的事情,回国后给我带了伴手礼,就只有这么点交情。”
“我不太懂你们具体工作啊,不过你说你们不是一个部门的,那他为什么要找你帮忙?”
“他要处理的活不难,就是有点费时间,可能其他人不方便吧。”
“不方便?”
“他们部门目前干活的只有实习生,大概觉得不顺手?我也问过原因,他答得很含糊,也许只是他觉得我比较好说话,不会被拒绝吧。”
袁航转了下笔,摸着下巴问:“你愿意帮他的忙,说明你觉得他这人还不错?”
这句话不知道哪里戳到了沈政宁,他露出一丝微不可查的笑意:“袁警官是这么觉得的?那就是吧。”
袁航:“……”
顶着他“不要欺负老实人”的谴责目光,沈政宁详细解释道:“叶桐生专业能力强,做事很有条理,工作上一般不甩锅,遇见能帮忙的会帮一把,平时待人客气、有分寸感,人情世故这方面处理得很周到,生活上没听说过有乱七八糟的八卦或者丑闻,就我跟他相处的感觉而言,应该算是好人吧。”
袁航“唔”地点了点头:“你觉得叶桐生最近有什么异常吗?有没有表现过消极情绪、或者想要轻生的念头?”
“轻生?”
沈政宁仿佛是把这两个字在齿间轻轻咬了一下、试探它的软硬似的,身体后仰,手肘抵在椅子扶手上,骨节分明修长的十指交叉,是个很典型的思考姿势。
“你想到什么了?”
“在想怎么措辞,”沈政宁说,“怕我个人的主观判断影响对事实的叙述。”
“我们公司很多人一到熬夜加班的时候就会把‘活着好累啊’‘死了算了’‘不想上班希望世界毁灭’这种话挂在嘴边,但谁能判断哪句是玩笑,哪句是借着玩笑说出的真心话呢?”
“仅就我平时观察的部分而言,我没有看出叶桐生有自杀的倾向,但事发前的那条朋友圈,显然给另一种可能性加上了分量很重的砝码。”
袁航默默地记着笔记,注意到了沈政宁隐晦到几乎变成了长难句的措辞,知道他在极力克制自己不要掺杂太多主观推断干扰警方做笔录,因此并没再继续追问下去,而是换了个问题:“你知道你们公司开发的软件发生了信息泄露的事吗?”
“知道。”沈政宁答道,“公司召集部分员工开会研究过,主要负责人是高总和信息安全团队,后续我没有参与,听说没有查出结果,最后不了了之。公司领导因为这件事对信安部意见很大,已经有两个人主动离职了,这也是为什么前几天叶桐生有事却找不到人。”
“公司其他同事怎么评价这件事?”袁航问,“有没有风言风语什么的?”
“就算有,也是说叶桐生跟领导关系好,所以团队出了这么大的漏子他还能站稳脚跟……应该不会是因为这种话轻生吧?毕竟在职场里,这种程度的传言基本算是一种……呃,变相的肯定?”
“9月25日中秋节,你和叶桐生有联系吗?”
“没有。”沈政宁很确定地摇了摇头,“我们平时有事都在公司谈,私下里基本不聊天。我是第二天上班后听见其他同事闲聊才看到的朋友圈,听说他没来上班,想过是不是出了什么事,但没有贸然联系他,直到昨天消息传出来,我才知道他竟然去世了。”
他低头深吸了一口气,毕竟是个熟悉的、活生生的人离去,带给人心理上的冲击远超想象。沈政宁年少时曾自负于洞察力,甚至被人叫过“福尔摩斯”这样不知天高地厚的绰号,可是当离开环境单纯的象牙塔之后,他逐渐意识到自己小聪明其实不值一提,现实远比小说残酷,看清真相之后依旧改变不了什么,就像胳膊拧不过大腿。
“好,暂时没有其他问题了,感谢你的配合,去叫下一个进来吧。”袁航点了点自己倒扣在桌面上的手机,示意有事微信联系。沈政宁接到了他的眼神,起身朝房间内众人点头致意,转身推门出去。
案件询问持续了整整一上午,相关人员的证言大同小异,都说叶桐生是个低调谦逊有能力的优秀青年,那条“对不起”的朋友圈威力巨大,以至于每个提起他的人都用一种惋惜的口吻感叹:你说这好好的人,怎么就自杀了呢?
袁航收起笔记本,劝返了要把他们一路送到楼下的高启辉等人,开车回局里继续梳理案情。
连续不断的问话让他脑子有点转累了,瘫在副驾上双目放空,丁晟开车上路桥,随口闲聊:“袁哥,那个沈政宁是你说的熟人?你俩怎么连微信都没有?”
“是我高中同学,毕业后就失联了,我倒是有他的企鹅账号,但现在也没人用了。”
“这么一算十年没见了,”丁晟说,“但是看你俩的样子,怎么说呢,给人感觉又好像挺熟的。”
袁航短促地笑了一声,这个评价恰好搔到了他深藏的痒处,勾起了一些不算有趣、但很有戏剧性的回忆:“其实我俩高中时候也不算特别熟,沈政宁是老师最喜欢的那种好学生,我是不学无术的学渣混混,但他那个人吧……怎么说呢,真的很神奇……”
数年前。
宁静的秋日清晨,教学楼某间办公室里突然传来一声石破天惊的怒吼:“我&*……%¥#,你他妈有种再说一遍?!”
“袁航!”班主任李云青一把将疯狗脱缰的袁航扯回来,厉声喝止他,“有话好好说,嘴巴给我放干净点!”
少年袁航正在抽条期,瘦得在衣服里晃荡,脸晒得很黑,瞳孔也是黑黝黝的,被班主任推到身后仍不服气,目眦欲裂地瞪着面前的一对父子,像一条愤怒呲牙的黑狗:“赵景泽,你给我等着,这事他妈没完了!”
男家长也不客气地提高嗓门:“李老师,不是我说,你看看你们这学生,满口脏话,不服管教!他在放学路上堵我们家赵景泽,抢了他的补课费,这行为是什么性质?这是抢劫!是校园霸凌!我没直接报警已经够给他面子了,他这是什么态度?当着我的面威胁恐吓我们家孩子?”
办公室其他老师默不作声地关注着事态发展,教导主任沉着脸站在班主任旁边,俨然形成三堂会审的局面:“袁航同学,你觉得他们说得有问题,可以自己证明你没做过,学校给你解释的机会,我们的目的是解决问题,不要光顾着愤怒上头,你这样有理也变成没理了。”
李云青挡在袁航身前,面向家长,尽量温和地安抚:“赵先生您别急,我理解您的心情,您心疼孩子,我们当老师的也不能让任何一个学生受委屈。两个孩子都在,咱们来捋一捋事情经过——景泽说上周一放学后,袁航把他堵在学校附近星海小区楼下的巷子里,抢走了他的补课费,一共是五百块钱,是吗?为什么当时不跟家里或者老师说呢?”
赵景泽对上袁航泛红的眼睛,迅速闪开,哑着嗓子低声答道:“我答应他不说出去……”
男家长在旁边补充:“他怕被报复,不敢跟家里说,也不敢去补习班,是他们补习班老师打电话给我,说孩子没去上课,我们问了半天,他才肯说实话。”
李云青:“袁航,他说的这件事跟你有没有关系?周一放学后你在哪儿?”
袁航不答,却直勾勾地盯着赵景泽:“上周一放学后,星海小区楼下?”
赵景泽说:“对。我看见你了。”
两边突然陷入了莫名的无声对峙,李云青心下觉得有点古怪,男家长却不耐烦道:“你就说是不是你干的,是不是你抢了赵景泽的钱?”
袁航突兀地闭上了嘴,尽管他整个人都在细细地颤抖着,仿佛有一股巨力在他身体内横冲直撞,却仍旧咬紧了牙关,不发一言。
他此刻的沉默无异于无言的承认,李云青有点急了:“袁航,说话,是不是你?”
男家长的耐心彻底告罄,抱臂冷冷一哂:“得了,我看老师您也甭问了,这就是做贼心虚。我听赵景泽说过你们班这个袁航,我不管他是家庭贫困还是怎么着,人穷志不能短,现在不吃教训长大了他就要危害社会!学校必须给他吃处分,让他从这个班调走,留着这种学生就是对其他同学的威胁!我就不信别的家长知道这事能不上学校来闹?”
教导主任见多了这种大放厥词的家长,口风一丝不漏:“赵先生,请您冷静,如果事情属实,学校绝不姑息,会根据规定严肃处理。”
“袁航,”李云青回身抓住他手腕,强迫他转过身来面对自己,“你拿了赵景泽的钱吗?这里面有没有什么误会?还是你有什么苦衷?你跟老师说实话!”
“有什么误会?我们家赵景泽平白无故还能撒谎诬陷他吗?”男家长不满意地质问,“李老师,他自己都默认了,你还要替他找点借口吗?哦,就因为他惨,他家里穷,他就可以为非作歹、欺负其他同学了?”
袁航两腮肌肉绷得死紧,满眼都是红血丝,仇恨地盯着父子二人,李云青求助地看了一眼教导主任,慎重地解释:“赵先生,我是他们的老师,不会偏袒谁,但这不是小事,关系到孩子的将来,我必须得问清楚了。假设今天有人指认赵景泽抢钱,咱们也不能在他一声不吭的情况下就断定一定是他干的,您说是不是这个道理?”
男家长嗤道:“什么意思,他今天要是死不开口这事就算躲过去了是吗?怎么的,我们家孩子就活该受委屈吗?”
李云青头疼道:“您别误会,我不是……”
“报告。”
“笃笃”的敲门声是如此凑巧又不合时宜,所有人一齐朝门口望过去,怀抱一沓试卷的沈政宁迎着无数目光坦然地走进办公室:“李老师,我来送作业。”
“啊,好,你先放那儿吧。”李云青哪还有心情关心作业,随手一指办公桌。
沈政宁视线飞速扫过对峙双方,把试卷放在李云青办公桌上,没事人一样原路返回,路过赵景泽身边时,他忽然冷不丁开口问:“乐园网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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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旧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