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做好了迎接尖锐质疑的准备——其实客观地说沈政宁是个兼具理智和圆融的人,他的提问都很普通,基本不会表现出明显的情感倾向,但由于庄明玘潜意识里的抗拒,再温和的问题也长着毒刺,所以他先竖起了高高的心理防线,好像这样就能在被戳到痛处时少疼一点似的。
然而沈政宁一生挚爱剑走偏锋、永远不按套路出牌:“你说的这个‘选择’里,包括违法犯罪吗?”
庄明玘迷惑:“什么?”
这都是哪儿跟哪儿?
“我们先假设这个‘对不起’就是出自叶桐生本人,据此推断他是因为愧疚而轻生,这动机还算说得过去。”沈政宁说,“那么接下来的问题就是,叶桐生究竟做错了什么事,极端到令他觉得唯有一死方可偿还呢?”
在无比漫长的一秒寂静后,庄明玘理解了他的言下之意:“你还有其他线索?”
沈政宁言简意赅地说:“他也许牵涉我们公司软件的客户信息泄露事件。”
“怀疑他是泄露信息的幕后黑手吗?”这个选项似乎从来没出现在庄明玘的思考范围里,太过离谱以至于他分不出余暇来生气,“怎么说呢……”
“我不敢保证我完全了解叶桐生这个人,但他应该能分得清是非黑白,具有普遍意义上的正义感……我记得他还挺喜欢福尔摩斯的,8月份我们在伦敦见过一面,他提到过要去参观福尔摩斯博物馆。”
沈政宁没有接话,但那委婉的眼神已经说明了一切——喜欢侦探并不能证明一个人的道德高尚,希特勒还曾经雅好绘画艺术呢。
“的确,一个人会变成什么样子并不是自己说了算,取决于命运下手轻重。”庄明玘轻轻叹息,“我没有办法向你保证叶桐生绝对清白,倒不如说我一厢情愿地认定他是无辜的。”
沈政宁微微侧目,如果警惕可以具象化为尖刺,庄明玘完全就是一个行走的海胆,他能给出这种无条件的信任,与叶桐生之间的深刻牵绊可见一斑。
“如果他最终变成了恶龙……”
人与人是独立的个体,他们的人生轨迹各不相同,彼此命运并不相连,谁也不会成为谁的谶语。
可明知如此、即便如此——
“我可能会很难过吧。”
他这么说的时候表情依然没有多少波澜,好像那“难过”不过是一句礼貌的寒暄,并不指望任何人放在心上,连他自己也没太当真。
萨摩耶若有所感地支棱起耳朵,庄明玘膝上忽然一沉,silver扒着他的腿,强行挤进藤椅和身体形成的狭小缝隙,嘤嘤地一脑袋扎进了他怀里。
庄明玘搂着大棉花团子揉了揉,忽而抬眼看向若有所思的沈政宁,没头没尾但很笃定地说:“他不依靠任何外物坚持到今天,至少比我更勇敢。”
“嗯。”沈政宁点了个头,像是真的听进去了,没有就这句话提出任何追问和质疑:“8月份你们在英国见面时,他说过什么特别的、或者让你觉得奇怪的话吗?”
庄明玘神情一动,这微妙的一霎并没有逃过沈政宁的眼睛,他了然道:“看样子是有了。”
“没有。”庄明玘用“你好烦”的眼神扫他,“朋友叙旧而已,我们好几年没见了。”
“而你为了‘好几年没见’的旧友,专程回国参加葬礼,还有在国内长居的打算?”
“……算了,懒得问了。”庄明玘眼神逐渐失去光彩,语调也拖起了懒散的尾音,“反正他没有任何仇恨社会的言论,也没有表现出轻生厌世的倾向,甚至还关心过我的精神状态。”
“时隔多年,他忽然联系你的契机是什么?”
“因为顺路。”
眼见庄明玘耐心告罄,沈政宁大概摸清了他的一点习性,知道再继续追问下去他也只会破罐子破摔已读乱回,在心里无奈地叹了口气,很有眼力见地结束了话题:“歇够了吗?趁着天气好,再走一走吧。”
这趟秋游的收获还算可观,虽然充满了语焉不详、遮遮掩掩和主观推断。
庄明玘像守护珍宝的巨龙一样小心翼翼地保护着一个经年久远的秘密,他用尾巴圈住了自己、叶桐生、或许还有那位在公园偶遇的女士。他能给出的信息不多,但沈政宁又不是警察,必须形成完整证据链才能送检,眼下掌握的逻辑漏洞和知情人的态度足够他给路线一打上×:原生家庭的矛盾未必是叶桐生死亡的主要原因。
大大小小的谜团如成群水母浮现在他脑海里,沈政宁有意略过了最大最明亮的一个。出于较强的自我保护意识和微弱的人道主义关怀,他现在还不想毫无准备地挑衅庄明玘的逆鳞,转而伸向了另一个距他最近、朦胧模糊的可能。
沈政宁从微信通讯录里翻出了某个已离职的前同事的名字,手指微动,飞快地发了条微信:邵哥,近期方便见个面吗?有点事想当面聊一聊。
工作日午休时间,邵吉星坐在距办公楼不远处名为“GENTIAN”的西餐厅里。
这还是他入职数月以来第一次踏进这家餐厅,“GENTIAN”有着与其不菲租金相匹配的价格和口味,虽然离他的工作地点很近且评价很高,但除非是重要日子,否则他不会选这么“华而不实”的餐厅,而在那些需要认真对待的时刻里,他也不想一转头就看见每天拉磨的写字楼。
但坐在光线稍暗、优雅清静的餐桌边,哪怕他坚持认为“男人的浪漫是在大排档喝酒撸串”,金钱堆出来的氛围感还是稍稍打动了他的虚荣心,被体面对待的愉快令他在和对面客人交谈时口吻充满耐心:“现在工作是不好找,但你是名校出身,又有项目经验,还这么年轻。咱们不说比前司职位高,起码待遇更好的那是一抓一大把。你要是看得上我们公司,回头发个简历,我帮你内推。”
“谢谢邵哥,”沈政宁谦和的微笑里有一丝逼真的犹豫,“我也正考虑,还没下定决心。在舒适圈里待的太久,有时候没点外力推一把,很难逼自己跳出来。”
邵吉星作为过来人,感同身受地笑了起来:“那确实,要是这会儿喜提n 1大礼包,那真是瞌睡时有人送枕头。”
“邵哥当时果断辞职这一步算是走对了,我看你现在比之前过的舒心多了。”沈政宁扫了一眼他放在桌面的新手机,轻声感叹,“公司现在发展势头不如前几年,马上年底了,又开始有人传言今年效益不好、发不出年终,再加上出了叶桐生那事,大家心里都有点毛毛的。”
“唉,老叶啊。”邵吉星喝了口咖啡,在醇厚的苦意里咂了咂嘴,唏嘘道,“当初他要是干脆点辞职跳槽,说不定就没有后来这些破事了……哎,说白了都是命。”
“叶桐生跟家里闹矛盾,加上他有抑郁症,最后精神崩溃自杀了,我听家属说这是警方的调查结论,要是跟工作有哪怕一丁点关系,家属还不得跑到公司闹个天翻地覆?”沈政宁故作反驳,好勾引他继续说下去,“公司里私底下有些小道消息,说他是畏罪自杀,这就纯属造谣了。不过这事到现在也没查出个子丑卯寅来,领导也不管,反而越传越像真的。”
邵吉星面色几变,心里打鼓又实在难以遏制分享欲,再三犹豫之后,似是而非地说了一句:“他死的时机太赶巧了,屎盆子往他头上扣最安全,是真是假,谁说得准呢。”
“这里面还有什么隐情吗?”沈政宁好奇,“他是替谁背了黑锅?”
“这咱们可不敢乱说,没凭没据的事,当初自查本来也没查出泄密漏洞。”邵吉星语焉不详,“不过你想想,日防夜防家贼难防,我们再往死里查,万一人家就住你家里呢,对吧?GM都下场了我们还玩什么。”
沈政宁吃了一惊:“你们后来没再继续查下去,是因为……?”
邵吉星意味深长地说:“要不我怎么说叶桐生应该跟我一起辞职。我和老徐背了个小锅,不也没影响什么吗,好歹顺顺当当地跑路了,就老叶非不信邪。你别看现在他人没了,别人拿他顶锅,要是他还活着,就他那个眼里不揉沙子的性格,能给天捅个窟窿出来。”
沈政宁:“所以叶桐生不是那个内鬼。”
“他要是没有这点基本的职业道德还干什么网安,直接当黑客不是来钱更快。”邵吉星一气干掉了杯底冷透的咖啡,说出来的话不由自主带着点冷峻的意味,“他是抓鬼的人,但钟馗再横,碰到阎王爷,那也是胳膊拧不过大腿,谁也没办法。”
沈政宁第一次没有妥帖流利地接上他的话题,陷入了一段漫长得稍显突兀的沉默。
他在脑海里飞快地串连前因后果、提炼已知信息,尽量克制自己不去做出任何道德评价。
邵吉星的暗示几乎等同于明说,信息安全部查到、或者说差一点就查到了真正的幕后黑手,但是公司高层有人把这件事悄无声息地压了下去——部里两名骨干主动提出离职,背上了“办事不力”的锅,得以从整件事中丝滑抽身,并且作为回报,得到了比原来更好的职位。
剩下一个势单力薄的叶桐生,不管他是否愿意屈服,整个信安部都被一刀切,他没有羽翼、人微言轻,无论如何挣扎也掀不起什么风浪来。
更别说还有现实层面的压力,叶桐生孤身一人漂泊在外,背后毫无家庭支持,一旦得罪公司丢了工作,“重新开始”对成年人而言不亚于梅开二度的生长期。
人生选择看似很多,但绝大多数人做决策时,面前勉强可以走得下去的路,往往只有一条而已。
“倒卖公民信息……是违法的。”
这是他踌躇了半天才挤出来的一句话,那语气软弱无力到连沈政宁自己都觉得可笑。可能是底气太虚,邵吉星甚至没有被他惹恼,只是干笑一声,以掩饰微妙的尴尬:“大家都要吃饭……况且这不是也没出什么事嘛。”
【对不起】
那条孤零零的、充满不祥意味的朋友圈不期然浮现在沈政宁心中。
是在向谁说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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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选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