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家老宅在京城西郊的落霞山附近,因为闲置了太久,房屋里到处积满了灰尘。纵然派了许多奴仆来收拾,也只是赶在大婚前一日,把正堂和她住的小院收拾得看的过眼。
因而,走廊里屋檐下,凡是看到的地方,都用红色绸缎妆裹,花圃里也新添了许多名贵花卉,一眼看上去喜庆极了,半点破败气息也无。
同她一起的婶娘感叹道:“婶婶我活了大半辈子,也没见过这么多鲜亮细致的红绸布!听说这些绸子还是皇上特地下令让宫里的匠人们赶制出来!这些花都是花鸟司千挑万选的珍品,可见咱们皇上爱重齐王殿下!”
是么?如此爱重,又怎么会把他的大婚办得这般仓促?
元木槿脑子记挂着逃跑的事,顾不上细想,刚安顿下来,便立刻求起了婶娘。“婶婶今日先允了侄女一件事,侄女明日才能安心出嫁。”
婶娘正打量她出嫁的行头,一听这话,忙放下问:“是什么事?”
她咬着帕子说,“侄女以前在珈蓝寺许过一个愿,这愿望后来灵验了,可侄女却忘了去还愿。如果再不去还愿,惹怒了菩萨,侄女以后一定夫妻不睦,家宅不宁,所以今日必得先去趟珈蓝寺把愿还了才行。”
婶娘笑道:“傻孩子,这愿等你成了亲再还不迟啊!”
她连连摇头,“不成不成,今日就是还愿的最后期限了!”
婶娘问:“你许的什么愿?”
元木槿扬起脸,“我求菩萨把我的脸变得比元明芙漂亮。”
婶娘神情一顿,沉默了。怪不得婶子,这张涂脂抹粉的脸,任谁看了也夸不出一句漂亮来。
“后来果然灵验了,要不齐王怎么就看上了我,没看上元明芙那个黄毛丫头?”
婶娘张口结舌,艰难地点了点头。
佛寺在参天古木的环拥下安静矗立,仰望着它的那一刻,元木槿心中升起一股即将解脱的轻松感。
飞奴躲在车轿旁,悄悄塞了个纸条给她,便一溜烟地跑走了。她打开纸条一看,上面写着四个字:万事俱备。
正殿的石砖微凉,元木槿跪在地上口中念念有词,看上去是还愿,实则在默默念叨:大慈大悲,救苦救难的菩萨,您就原谅小女这回用您扯谎的事吧,等我发了财一定给您贡金子!
婶娘双手合十,虔诚地拜倒在佛像前,却是为她祈福。
木槿心中不由愧疚,难得元家还有这般有情有义的长辈,却只能辜负她了。
“哎呦!”她捂住肚子,“婶娘,我得去趟茅厕!”说着,拔腿就向后院跑。
婶娘在后面叫她,“二姑娘,你别跑呀!快快,钿儿,跟上二小姐!”
三拐两拐,她便把叫钿儿的丫头甩掉,麻利地翻过佛寺的后墙,穿梭过一片竹林,又沿着一段青石阶梯,走入了丛林深处。
不远处,隐约的水声传来,元木槿心中一喜,快步走了过去。
前方豁然开朗,迎面正是一处清幽水谭,这水潭三面都是山壁,山壁上长着茂密的树荫,正遮住了上空的日影。
岸边竖着块旧石碑,依稀可辨认出三个苍劲有力的字:怨女谭。
听人说,这谭中有个厉害的女鬼,到了夜间便用哭声引诱人来,再将其拖入水中淹死,后来建了佛寺,才把她的煞气镇住了。
元木槿虽然不信这些坊间怪谈,可是此刻树影摇曳,寒潭幽幽,还是不由升起几分惊悚之感。
啊!呸!这些骗小孩的鬼话,她才不会信。若真是有女鬼,也不会害她一个心地善良,活泼可爱的好姑娘。
师兄和飞奴还没到,她便坐在谭边滑腻的石头上等着,眼前的幽幽古谭,在这初夏时节仍隐隐透着寒意。细细看去,墨翠般的潭水中好像藏着无数秘密,像极了一只无情的眼眸。
就像是,齐王那样的眼睛。
怎么会,忽然想起了齐王呢?明明只见过几面而已的人。
一时间她有些出神,半个身子不自觉都俯在了水面上。
一个冷冷地声音忽然响起,把她吓了一跳。“二小姐就这么厌恶本王?宁愿投湖也不愿当本王的王妃。”
她抬头一看,心里咯噔一下。是齐王。
这家伙难不成是鬼魅吗?她的脑海里才刚刚闪过他的脸,他就活生生地出现在眼前。
元木槿心念转动,他的出现是巧合?还是发觉了她的逃婚计划,要来抓她?
师兄又迟迟未现身,难不成是被他发现抓起来了?
不对,齐王孤身出现在此处,不像是要抓捕人的样子。何况,师兄可没那么好对付。
眼下情势不明,她得咬死了自己只是来祈福。
于是,她灿烂一笑,“殿下,小女是来祈福呢!”
齐王扫视一眼深潭,冷淡道:“向这怨女谭里的恶灵?祈福?”
她使劲摇头,“殿下,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这谭中的女鬼虽然很坏,但她生前一连生了九个儿子,只要我诚心供奉,她就会保佑我也生很多儿子!”
齐王侧过脸,面色一僵。
她赶忙又补充了一句,“这可是京中贵女的不传之秘,不传之秘!”
“前几日还不愿意嫁给本王,现在都开始操心后嗣的事了,元二小姐真是善变。”齐王冷冷一笑。
“殿下真爱说笑,我可是满心欢喜想做您的正妃呢!”她轻叹一口气,“可小女身份低微,只有生下长子,这正室王妃的位置才稳当。”
齐王胸膛微微起伏,沉默了片刻后他忽然说,
“怨女谭下没有什么多子的女鬼,只有被抛弃后绝望自尽的孤魂。”
元木槿一愣,“嗯?什么?”
他向她走来。“本王说,这谭底下铺满了为情而死的女子的尸骨,她们生前可悲,死后冰冷刺骨,还要被无知的人编排诋毁。我问你,你能向她们祈求什么?”
元木槿睁大了眼睛看着他。
“嗯?”他俯下身子盯着她,眼中带着隐隐的怒气,盯得她心里有些发憷。
于是,她移开视线,后退一步离他远了些,撅起嘴抱怨道:“殿下你可真坏,老是说些吓人的话!”
齐王立起身体,又变得那副冷漠的样子。“元木槿,本王不知道你在这里做什么。但你最好记得本王那日的话,除了嫁给本王你没有别的选择......”
他后面说了什么,元木槿完全没听进去,因为,她的全部心神都被他身后的一物牵住了。
青褐色的岩石,覆盖着滑腻的青苔,乍一看普通的很,可仔细分辨,青苔上有什么正在缓缓移动。
那是条只有手指粗细的小蛇。小蛇在岩石上缓缓爬行,它身上鳞片的颜色随着环境的变化而变化,与石头和青苔几乎融为一体,难以察觉。若不是她和这小东西相处久了,有了感应,绝不可能发现它的存在。
这是师兄最厉害的毒宠之一,斑斓娘。
斑斓娘正缓缓爬向她——不对,是爬向齐王!她忽然明白过来,师兄已经赶了过来,他要用斑斓娘对付齐王!
如果齐王中毒昏迷,她马上就能离开这波谲云诡的京城。
可是让这小家伙咬上一口,不死也会丢半条命。
齐王同自己又没什么深仇大恨,她虽然恼怒他无端求娶,却并不想害他受伤。
“元木槿,你的眼睛飘来飘去的在想什么?”齐王不满道,“看着本王!”
斑斓娘优雅地盘旋起身体,昂着蛇头,宝石般的绿眸已紧紧盯住目标——齐王的脚踝。
就在这紧要关头,元木槿的脑中一片混沌,目光发直,只听见自己发紧发颤的声音,“别!”
斑斓娘立刻停住。
齐王迅速转身,顺着她的视线,立刻发现了青石上的斑斓娘。斑斓娘嘶嘶吐着信子,警戒地盯着他。
完了完了!元木槿心中绝望,自己在想些什么,竟然亲手毁掉了逃走的机会!说不定还要搭上斑斓娘一条蛇命!
“原来是条小蛇。你退后,让本王料理了它。”齐王语气虽然平淡,可身体却瞬间绷紧,似乎也察觉出斑斓娘的不俗。
元木槿心里默默道:这条小蛇能毒死十头狮子。
他自腰间抽出一把寒光闪闪的剑,见她不动,还笑了一声,“吓得走不动了么?”
她确实怕,怕他伤了斑斓娘,师兄要拿她抵命。
急中生智,她一把靠在齐王的胳膊上,嚷道“是蛇,是蛇呀!小女最害怕蛇了!”
斑斓娘掉头飞速滑走了。
齐王皱着眉头,想推开她,但大约又怕她掉进水里,不敢贸然动手。
元木槿索性靠在他的肩膀上,撒娇道:“殿下,小女吓得脚都软了,请殿下抱着小女下山吧!”
齐王推开她的头,语气不善地威胁道。“马上放手,否则本王推你入水。”
想来斑斓娘跑得足够远了,她也笑嘻嘻地放开齐王。“殿下的刚才保护小女的样子真是威猛,小女感激不尽!”
齐王很是冷淡地侧开脸。
“殿下怎么会出现在这里呢?难不成,也是来祈福?”她心中已然确定,齐王并没发现她要逃走的事,或许他心中有所怀疑,但一定没发现任何证据。这就说不通了,他大婚前不在王府呆着,怎么突然出现在怨女谭?
齐王淡淡道:“一个好的王妃不会有这么多疑问。”
元木槿撇撇嘴,我才不当你的王妃呢!
得赶紧和师兄联络上,另想法子逃走才行。这一次,斑斓娘险些被她害得丧命丧命,师兄肯定生气,得像想个法子哄哄他才行。
先把这个碍事的齐王赶走。
“殿下,大婚之前男女是不可以见面的,请您赶紧回府吧。小女也要回珈蓝寺里去了。”元木槿踮起脚,凑在他耳边轻轻说,“否则,别人又要编排咱们私下见面的闲话了。”
齐王歪过头,沉默着用意味不明地目光注视着她,看得她心里越来越慌。
片刻后,他转身向佛寺方向走去。
元木槿老老实实地跟在他身后大约五步距离,心情复杂地盯着他的背影。齐王他到底为什么会出现在怨女谭?
今日他穿着件利落的墨蓝窄袖外衣,腰间系着革带,脚上穿的又是黑靴,是京城贵族间常见的骑马狩猎的装扮。齐王殿下果真放荡不羁到这般地步?竟在圣上御赐的大婚前一日来落霞山游猎?
可是,落霞山风景如画,游人如织,是京中人踏青游玩的胜地,算不上什么狩猎的好地方。何况,也没见他带着弓箭一类的猎具,随身的兵器也只见到一柄短刀。
说起来,他一个身份贵重的皇子,随身携带利刃做什么呢?
真是越发想不透,看不懂这位齐王殿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