甜言蜜语往往不可信,倒不是说不够诚恳,实际上甜言蜜语很多都是再真挚不过了,至少说的时候真的很真挚,甚至是发自内心的真挚,但以为甜言蜜语最后真的能够实现的话那就是贵脑有恙了。
太昊琰的话远远够不上甜言蜜语的层次,哪怕是许诺,她的许诺也是注明了前提的,若是不符合前提条件,承诺自然会被废弃。
但它比甜言蜜语更可信,因为只要符合前提条件,承诺就一定会兑现。
人性往往更喜欢听仿佛沾满了蜜的甜言蜜语,因为悦耳动人,太昊琰这种承诺的话语很容易被视为没诚意,因为不够动听。
鱼虽然顶着一张人族弱冠模样的脸,实际阅历却远不止弱冠,都混迹人族社会中两百多年了,哪怕是弱冠之龄,也是后头得添个零的那种弱冠之龄。
见多了各种甜言蜜语以及最后的血腥,鱼能够分辨出那种话是好听且真挚但不可信,那种是不好听却真挚可信,因而很愉快的继续留了下来,对太昊琰也终于滋生出了一丝信任。
鱼终于既来之则安之了,太昊琰却因为他的这趟试探而生出了烦恼。
般泽有蚌珠,这可真是个....糟心的消息。
珍珠是珍宝,照鱼所说,宝珠级别的明珠在般泽底下有很多,理论上这应该是个好消息。
礼崩乐坏的根源在于分封制,但分封制的隐患并非一开始就暴露出来的,实际上这套制度从摸索到完善再到鼎盛再到如今的礼崩乐坏花了几千年。
礼崩乐坏的隐患最近几百年才暴露出来一方面是诸侯们做了个好榜样,架空削弱王权,然后公卿大夫有一学一,另一方面则是更早之前的帝国人口密度比如今还不如,所有人都在忙着筚路蓝缕发展建设垦荒,实在是没精力搞东搞西,也没那个折腾的家底。
数千年过去,贵族们不仅开垦了自己的封地,还开垦了大量的私田,发展到最后的结果便是贵族们的实力越来越深厚。
发现自己的家底够足后贵族们不约而同的开始削弱国君。
国君权力太大,贵族再有钱也总归是不安全的。
国君的财富地位都来源于权力,权力被不断削弱,公室的财政自然也每况愈下。
冀州便曾有一位国君日子拮据到不得不向商贾借钱,最后因为没钱还债不得不修了个高台躲进去当了老赖,债台高筑这个词便是诞生于此。
虽然混到这般程度的国君很少,但财政问题却并非那位债台高筑国君的特例,而是所有国族公室的共同问题。
没钱就无法组建强军维持自己是肌肉最发达的那个崽的地位,而无法保持第一的肌肉,国君的地位自然一而再再而三的降低,许多国族已然恶化到国君之令不出台城。
太昊国做为有六七千年历史的古国,帝国方国们存在的问题差不多都能在太昊国找到。
太昊国现在还能维持国君的一定地位而非杀个国君给杀了只鸡一般所有人习以为常已是不易。
但世界并不会因为你努力没沦落到最底层徘徊就善待你。
于公,太昊琰对般泽里的蚌珠非常有兴趣,有钱才能有拳头,太昊国内部的情况再不想办法,她很怀疑自己能否在国君的位置上老死,总觉得被臣子给杀了的概率更大。
于私,太昊琰是嗣君,未来的国君,自然要为继位以后的事做准备,总不能等坐上国君位置了才开始做准备,因而太昊琰的开销一直都很大,大得很难说因为年岁增长而愈发纵情享乐的太昊侯和太昊琰父女俩哪个开销更大。
般泽的珠蚌无疑能解决一段时间的财政问题,但问题也在这里。
珠蚌的位置太深了,哪怕她不吝啬采珠奴隶的命也采不到。
人到底不是鱼,硬潜深水,生理条件也不允许。
守着宝山却无法开采,再没有比这更糟心的事了。
太昊琰有一瞬都动了要不要找鲛人去采珠,但很快便意识到这个想法太不靠谱。
不是每条鱼都与画旬一般回到海里也没有归处,不得不在陆地上流浪,而那些鲛人,只要给他们接触江河湖泊的机会,跳进去后就一定不会再回来。
太昊琰最终只能先搁置般泽蚌珠的事,等以后有条件了再开发般泽中的蚌珠。
太昊琰一边愁着财政问题一边每天抽时间与鱼恩爱。
当然,所谓恩爱只是外人看来,鲛人将嗣君迷得神魂颠倒夜夜笙歌,芙蓉帐暖度**。
实际上,尽管每天相处时间超过四五个时辰,但除了休息时,两个人都只是在一间屋子里各做各的事,太昊琰抱着自己的公文不撒手,鱼每天画自己的画。
太昊琰伏案处理公文太累而暂时休息让脖颈放松时也会看看鱼每天画的画。
鱼画画的效率并不高,有感觉时奋笔疾帛一天就能画好一幅,没感觉时对着缣帛半天落不下一笔,画得有一点不合意就会将帛画扔水里洗掉所有颜料重新画。
画的内容也很丰富,小到蜉蝣,大到村社城邑山川河流应有尽有,无一不传神。
“你为何如此喜欢画画?”太昊琰一边捏着脖颈一边疑惑的问,并非没有见过别的画匠,但都没有鱼的这份专注入神,以及神乎其技。
这条鱼的画技完全当得上元洲之冠了。
“我不喜欢画画。”拿着画笔半天都没找着感觉的鱼闻言随口回道。
这回答显而易见的出乎意料。
太昊琰怔了下才回过神来。“可你画得非常认真,若不喜欢,又怎能如此认真?”
鱼闻言道。“我只是活得很久很久了。”
太昊琰不解的看着鱼。
鱼解释道:“大约两百年前,我有天想起了我的母亲,却发现在我的记忆里,她生得什么模样已经很模糊了。”
太昊琰安静的看着鱼,仿佛看到了两百年前的鱼崽惊讶惶恐的模样,惊讶惶恐的只是自己快忘了母亲生得什么模样。
不论是人还是别的智慧生物,记忆都是会慢慢褪色的,区别是褪色所需时间的长与短。
鱼崽经历过的事很多人都会经历,却不会有鱼崽的惊讶惶恐。
鱼继续说了下去。“我很努力的回忆了很久才重新想起一些,我将想起来的画了起来,然后发现画着画着我都想起来了。从那以后我便成了一名旅人画师,我会将我经过的见过的风景都画下来,既是加深记忆,也是免得来日忘光。”
太昊琰沉默了,她已明白为何世间那么多画匠画师,唯有鱼的画能引起她的注意。
鱼问太昊琰。“你呢?喜欢画画吗?”
“无所谓喜欢与否。”太昊琰回道。
“可我看你对画很了解,必然是认真了解过甚至学过的,若非喜欢又怎会去了解?”鱼很难想象太昊琰会出于喜好或是有利可图以外的原因而去学什么东西,太昊琰是真的忙,每天扣掉习武、睡觉以及办公的时间,太昊琰也不剩什么空闲时间了。
太昊琰道:“吾只是对你的画有兴趣,故而抽时间了解了一些。”
鱼问:“你收集我的画有多久了?”
太昊琰浅茶色的眸子淡淡的看着鱼。
鱼道:“我无意冒犯,但之前我去寻你时,你自己没将暗室的门锁好,我经过时无意中看了一眼。”
结果里头并非什么机要之物,而是各种各样的画,全是他的画。
太昊琰挑眉。“一眼就能看出全是你的画?”
鱼点头。“虽然画工地位低微,不能在自己的作品上留下属于自己的印记,但我是不理会这些规则的。”
太昊琰想了想,很快就想到了。“旬。”
她收集的每一幅画都有一个仿佛旬字的变形图案花纹存在,只是在鱼被送给她之前,她并不知那些画实为一人所绘,那些画离最早的都有两百年的历史了,哪个人族能活这么久?更不知画的作者叫什么,也就没联想,但如今知道了自然马上就联想起来了。
知道太昊琰心性比较宽容,不涉及机密之事上尤为宽容,鱼说:“虽然我画得画很好,但那都是这一百多年的事了,最开始那几十年我的画技并未成熟。我见过很多收藏我画的人,但他们收藏的都是我这一百多年画的画,唯有你,你是所有时候的画都收藏。”
最重要的是,鱼看得出来,别人收藏是为了炫耀自身的财富地位,而太昊琰是发自内心的欣赏。
太昊琰道:“我也不知如何说,我一出生便被立为嗣君,从我有记忆起便不断有人送我礼物,珍贵有之,稀奇古怪的亦有之。其中也有画作,彼时年幼,每天只需学习,还没如今这么忙,有不少空闲,一次闲来无事乱翻时看到了你的画,便喜欢上了。”
一大堆的画被年幼的她一边翻一边扔得满地是,觉得越看越无聊,直到看到鱼的画,没缘由的,一眼就被吸引了。
情不自禁的就抱着画哭了一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