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春山拂袖起身,指尖掠过案几上未干的墨迹,踱步至槛边。檐角新燕掠过,他负手望着天光云影,似笑非笑道:“贪墨之罪自有律法裁断,可冯府血案的真凶……”话音未落,王南序已掠至身后,素色裙裾在晨光中曳出流金波纹。
“你就不怕他们狗急跳墙?”她攥紧腰间玉坠,指尖沁出寒意,“若真让那幕后黑手灭口,届时死无对证,你又如何向冯夫人交代?“檐下风铃轻颤,她鬓边步摇碎玉相击,泠泠如冰。
谢春山忽而展颜,眸中映着天边流云:“急火易沸水,温水方能烹蛙。且看着吧——”言罢拂袖而去,袍角卷起满地槐花。
案牍堆叠如山,王南序百无聊赖地拨弄着镇纸玉兔。冯婉婷轻手轻脚凑近,素绢帕子掩着半面,眼底藏着试探:“听说……你认得秦王?”话音方落,廊外忽有鸦啼。
“不过陌路相逢罢了。”王南序指尖顿在“奴婢“二字上,墨迹洇开如泪,“半月前尚是江湖散客,如今却成了他笼中雀。”她苦笑时,耳坠南珠颤颤欲坠,映着窗纱漏进的斜阳,恍如碎金。
冯婉婷倏地攥住她腕子:“通房丫头?”指尖力道重得惊人。案头茶盏应声倾洒,碧水浸透宣纸,晕开朵朵墨梅。
“不是。”
王南序抽回手,袖口暗纹绞着金线,“救命之恩换来半纸卖身契,此人阴鸷难测,倒比那冯府贪官更教人胆寒。”檐角风动,她鬓边落下一缕碎发,恰似雪中藏刃。
冯婉婷眼眶倏红,帕子绞得死紧:“求你想法子宽慰阿嫂!她自兄长殁后粒米不进,昨夜咳血染了罗帐……”
王南序望着湖面,忽而笑道:“听闻郑氏与冯大人伉俪情深,城南广济寺香火鼎盛,不如携阿嫂去散散心?“冯婉婷眼底漾起涟漪:“正是,我这就去唤她。”
不多时,青衫裙裾掠过石桥,冯婉婷自林间探出身来,素手轻扬如蝶翅翩跹:“阿嫂快看!枝上蜡梅正俏——非是金灿,亦非蜜蜡,倒似新鹅绒毛染了晨光,颤巍巍缀在梢头颔首。细嗅时,幽香里裹着甜意,恰似春溪初融的雪水,清冽中透出暖意呢!”
郑氏倚栏望去,指尖抚过迎春嫩蕊:“冬末哪还有蜡梅?且瞧这金盏似的迎春花,皎若月华。”
“我偏爱蜡梅孤傲。“冯婉婷踏着苔痕走近,湖青绸裙在暮色中流转,似一泓清泉漾动粼粼波光。她鹿眸流转间睫羽扑簌如蝶翅,樱唇启合时若新月沉浮,连呼出的气息都裹着梅香。
西湖水色原是文人墨客题咏的清绝之境,如今却淤积泛浊,枯荷梗支棱着锈褐骨架。王南序眉梢挑起,唇角勾起一抹促狭的笑:“这便是你说的'孤傲'?蔫巴巴几朵,倒像是被霜欺过的绢花。”
冯婉婷却凝眸枝头,指尖轻点栗褐梅实:“它正孕育新生呢——椭圆小果裹着油亮光泽,待盛夏采下坛形果托,春时便可育新苗。”她语音如莺啼蘸蜜,连湖风都似被染得柔软三分。
王南序虽未被明令禁锢,却自广济寺一事后再未踏出过门槛半步。她知道谢春山的人马暗处蛰伏,如影随形,稍动便似有无数目光刺穿脊背。谢春山自那场声势浩大的整饬之后,便将自己钉在了藩库的账册堆里。泛黄的簿册如枯叶般层层叠叠,涉案名录上的墨迹洇开,仿佛渗着脓血。他忽觉皖省之弊,非止银钱亏空,更是吏治脓疮溃烂之症。
历次清查皆流于形式,症结盘根错节:北魏州县财税本如枯井,制度虚设如朽网,衙役俸禄、公物采办皆需自筹。各地只得东挪西补,旧账未清又添新债,灾荒频仍,征缴缓豁如乱麻缠斗。官吏趁机浑水摸鱼,挪移贪污,库册数字便成了鬼画符。谢春山指尖抚过霉斑累累的账页,掌心渗出冷汗——这团乱麻,怕是牵一发而动腐骨。
“前番清查皆败于浮皮潦草。”他忽将一盏冷茶泼在案上,水渍蜿蜒如脉络,“官吏若只凭藩台旧档对账,岂能辨清虚实?须得逐年剖开,将府县簿册与总档逐笔勾稽。咸昭二十五年的旧账为界,上下厘清,漏者补,伪者剔。”
“大人所言,正是釜底抽薪之计。”王南序递上炭笔,“可分三批核验:先理旧朝积弊,再溯近年流毒,末查现时亏空。遇账册残缺处,便追索官吏交接簿、欠契凭据,层层剥茧。”
谢春山沉吟片刻,颔首道:“如此方能将二十年混沌,化作一册清明簿。”
烛火忽晃,他眼底映出跃动的光,如见腐肉剥落时露出的森森白骨。
王南序回身时,恰瞥见榻边叠着一袭新裁鹅黄襦裙。料子是江南贡缎,织金缠枝纹在日光下泛着柔润光泽,指尖抚过处,丝缕绵密如新雪压云。她眉梢微挑:“这是...?”
谢春山斜睨一眼,旋即将视线收归茶盏:“不是。”
王南序轻嗤一声:“最好不是。若真是你送的,倒要人琢磨——是该恼你荒唐,还是该笑你疯了心窍?”
话音未落,门扉叩响。海东宜携着裴炎踏进厅堂,后者生得一副玉雕似的眉眼,此刻却惶惶如惊鹿。海东宜惯常的娇笑凝在唇角,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额角镂金缠丝镯:“王爷可识得这位?十年前訇州臬台裴炎,开缺后便蛰在安庆。”
他喉间话音一顿,似咽下未尽的苦涩,“任上时家用浩繁,挪了藩库十五万两。如今缩衣节食还了八万,余债七万,日日闹着要悬梁...”尾音拖得绵长,眼波却暗戳戳往谢春山面上逡巡。
谢春山茶盏搁在案上,瓷底与乌木几相撞,闷声如判槌:“今上钦定年内清库,旨意烙在御书房金匾上——改,得龙笔亲点朱砂。”
海东宜喉头哽住,指甲掐进镯环掐丝纹里。外头廊下忽传来一阵鹁鸪啼,她恍惚想起坊间那句谑语:谢春山原是株冻桃,纵是春风裂帛,也得圣上金口一开,方能绽出花来。
客辞后,茶烟袅袅漫过紫檀雕花屏。王南序拨弄盏中浮叶:“库空如壑,江河日下。顾亭林那句'天下兴亡',如今倒成了空谷回声。”
她忽掷盏起身,袖摆扫得茶案嗡嗡轻颤,“藩台该是座沸鼎!调抚标精壮三十,充作催债差役;再擢贡生谙算者入账房,昼夜轮值。算珠要打得暴雨倾檐,催文如雪片飞,让那帮蛀虫日日听着金匮在耳畔哭嚎!”
谢春山望着她飒飒背影,恍见刃光掠过茶雾。窗外忽有疾风掠过,檐角铜铃骤响,惊得庭中早樱簌簌坠雪。
……
新春宴。
裴炎阴鸷的目光如刀锋般刮过堂中诸人,咬牙道:“我大魏铁骑扫平**,百姓炊烟相望,仓廪皆满。偏有些野狗吠月,借藩库些许亏空大做文章,搅得鸡犬不宁,甚至逼出几条人命!俗语说得好,还不起难道欠不起?待国库充盈自当如数奉还,何须这般急赤白脸!”
话音未落,海东宜已拊掌大笑:“裴大人这譬喻妙极!老汉倒想起个趣事——那年腊月,老夫妇穷得揭不开锅,宰了最后一只芦花鸡熬汤。老头颤巍巍举箸叹道:'苍天有眼,叫咱穷骨头也尝回鸡汤!'话音未落,灶下三条野狗为争鸡骨撕咬翻案,鸡汤泼了满地。老两□□活气晕,阎王爷查了生死簿,原是阳寿未尽,只得遣鬼差勾魂归位。醒来后老两口捶地嚎哭:'活着挨冻受饿,连狗都来欺侮,倒不如早死干净!'”
堂中鸦雀无声,众人皆知故事影射安徽藩台。皇子龙威难测,皆低头啜饮,佯装咀嚼果脯。杨贵生忽捻了块芙蓉糕,挑眉笑道:“裴大人的鸡汤故事倒教人想起另一桩——若那老夫妇日日宰鸡,却哭穷不还赊债,灶下野狗撕咬可怪不得旁人...”
“啪!”脆响惊得烛花乱颤。海东宜一掌掴在杨贵生颊上,翡翠扳指刮出三道血痕:“狗奴才攀咬主家,活腻了!裴老相乃开国肱骨,你安敢借机讥讽?”
杨贵生半边脸霎时肿起,仍死死揪住海东宜袖口:“皇子督办藩务,依律催账何罪?你当众行凶,可有王法?”
海东宜拂袖掷盏,声震梁尘:“诸位莫要被虚名所惑!那裴炎名下六万库银,若皆作私债论处,岂非强人所难?他历年为公家赔垫的亏空,早该从簿册上勾销!藩库清理向来有减、缓、免三策,何故今日偏要赶尽杀绝?”
杨贵生眉峰微挑,眸中冷光乍现:“裴大人果真还得上?”忽又嗤笑一声,“阁下既言杀人偿命、欠债还钱,怎的又替那亏空库银的辩解?”
海东宜大步逼至案前,虎目圆睁:“他何时杀过人?”
“不过打个譬喻罢了。”杨贵生仰首轻笑,忽变脸叱道,“你这腌臜泼才,也配在堂前吠噪!”
语未落,杨贵生袖中银芒骤闪,掌风扫过海东宜颊面。那海东宜魁梧如铁塔,却未料这瘦猴般的人物竟有这般身手,踉跄后退时,耳畔已响起满厅哄笑。
“猴儿耍把戏罢了。”杨贵生在海东宜背后轻拍一掌,解了海东宜僵住的穴道。那莽汉羞愤交加,额间青筋暴起:“尔等竟使这般下作手段!”
话音未落,忽见杨贵生指尖连点数处,海东宜竟身不由己地手舞足蹈,时而捶胸顿足,时而挤眉弄眼。满堂宾客先是惊愕,继而哄堂大笑,有那识货的暗暗咋舌:“这杨家猴拳竟练到了'驭神游'的境界!”
待得收功,海东宜满面通红如烹虾,踉跄退至杨峻平案前:“你们这般苛剥,与酷吏何异?裴家老幼皆在府中啼哭,尔等当真无半点恻隐?”
杨贵生忽正色凛然:“藩库空虚,赈灾无银,若皆因私债豁免,百姓啼饥号寒之时,阁下可愿以家财济之?我等奉旨清理库银,正是为解万千黎庶倒悬之急,何罪之有?”言辞如刀,直刺得海东宜哑口无言,怔立如朽木。
堂外忽有细雨飘落,檐角风铃轻响,恰似为这满堂机锋作注。
朱漆廊柱投下斜长的阴影,谢春山自垂花门转出时,正巧接住一片飘落的海棠。他指尖捻着嫣红花瓣,嗓音清朗如碎玉溅泉:“诸位大人可聊得尽兴?”话音未落,杨贵生已缩在杨将军身后,嘴角噙着三分讥笑七分挑衅:“殿下此言问得有趣,疯犬噬人时,倒不知该避其锋芒,还是赏其牙利?”
海东宜涨红了脸,袖中手指微微发颤:“足下仗势欺人之行,着实令人齿冷!”
谢春山转过廊角时,臂弯已自然圈住王南序的肩。温热的气息拂过耳畔:“这段日子辛苦王大人周旋了,好戏方启幕,且安心观之罢。”王南序瞥见他睫羽在夕阳下投出的碎金,忽觉寒意从脊背窜上——这人笑起来时,眼角眉梢总带着谢玄衣的影子,却比那位冷面阎王更似淬毒的蜜蜡。
堂内二百余官吏此刻皆成了戏台看客。有人以茶盏叩桌沿,发出脆响;有人将珊瑚顶珠摩挲得泛出红光;穿湖蓝官袍的年轻侍郎跷着腿,翡翠扳指转得滴溜溜响。谢春山踏上主位时,满室喧嚣忽然凝滞。他垂眸扫过案上那叠泛黄账册,冷色瞳仁映着朱批印信:“诸位可知库银非私债?它关乎官吏俸禄能否按时入库,关乎汛期能否及时开仓放粮,更关乎皖省百万灾民能否熬过这个寒冬。”檀木惊堂木拍响时,他忽然轻笑,“海大人方才那杯茶,可还烫着?”
暮色从西窗漫进来,将那人琥珀色的眸子染成流动的金珀。王南序望着他侧脸,忽觉光影交错间竟与谢玄衣重叠——一个如冰棱刺骨,一个似糖霜裹刃,原是影子与实体的差别。
烛光在堂前忽明忽暗,映得青砖地面泛起一层幽光。谢春山这番话如春风化雨,却暗藏金石之声,直将满室凝滞的呼吸悄然撬动。那些惯于推诿的官吏们原以为他会雷霆震怒,没承想这书生模样的藩台竟将火候拿捏得恰到好处——既未掀桌砸凳逞威风,亦未舞文弄墨施威压,只将账目利弊拆解得纤毫毕现。
“诸位且看这核减数。”
谢春山轻叩案几,下人将誊写工整的欠款清单挨个递与在座之人。韩丞抖着手接过那张薄纸,指尖在“核减银两”那栏数字上重重摩挲,喉头滚了半晌才迸出话来:“韩某这阜阳县衙,怕是比那漏水的破庙还要难补!去年蝗虫啃了庄稼,今年赤地千里,连衙门口的石狮子都饿得褪了颜色。上月红胡子过境,库银被劫去大半,现下只剩...”他忽地哑了声,似觉失言,忙掩口咳嗽。
“韩大人莫急。”杨峻平忽地击掌而笑,眼尾斜挑如刀,“世人皆知阜阳盐井丰饶,您这'破庙'里怕不是藏着金砖?前日在下还听闻,贵县盐税竟比往年翻了两番...”话音未落,堂外忽传来更鼓声,惊得檐角雀儿扑棱棱飞起一片。
谢春山端起茶盏抿了抿,茶沫在唇边凝成白霜:“藩台此番不是来逼债的。”他搁下杯盏,瓷与木相击的轻响惊得烛芯一颤,“制台有令,凡年前清账者,可按核减数拨补三成。诸位都是聪明人,迟还一日,这利钱便要滚到明年去。”语毕,他缓缓展开手中卷轴,墨迹未干的朱批在烛光下泛着暗红,恰似凝血。
韩丞额角青筋突突直跳,忽见谢春山袖口露出一截玄铁令牌,正是钦差密使的符信。那令牌压得他喉头一哽,原想好的托词全化作嘴边苍蝇,嗡嗡乱转却吐不出来。窗外北风卷着雪粒扑打窗棂,堂内却静得能听见银锭融化的声响。
“杨某倒有个主意。”杨峻平忽地抚掌大笑,指尖在案几上叩出急促的鼓点,“不如诸位将库银折成盐引,转手...”
话音未落,谢春山袖中令牌铿然拍在案上,震得茶盏溅出半盏碧水:“盐引私兑可是杀头之罪。”他拾起令牌在掌心把玩,冷声道,“杨大人若真想帮衬同僚,不妨劝他们早日将库银兑成现银——毕竟过了年,这令牌可就要换成尚方宝剑了。”
满室鸦雀无声,唯闻更漏滴答。韩丞袖中汗湿透春绸,忽觉那核减清单上的朱砂数字,竟比阎王簿上的勾魂笔还要渗人三分。
烟花初绽时,谢春山披着玄色孤氅立于青石阶前。狐裘领口沾着未干的雨雾,在焰火明灭间泛出幽蓝冷光。他仰首望天,睫羽被流金碎焰映得半透,恍若覆着蝶翼的冰雕。耳畔爆响轰鸣,却有零星火星坠入他茶色瞳仁,炸出细碎的琉璃裂纹。
王南序缀在他身后三步之遥,嗅到他氅衣上渗出的血腥气——那是三日前剿匪时,刀锋劈开敌将喉管的余味。焰火在夜空绽成牡丹,金蕊银瓣泼洒如暴雨,溅湿了她甲胄下绷紧的肩肌。战场归来的人总对喧闹过敏,此刻耳膜被爆竹震颤,竟生出箭矢穿颅的错觉。
“可曾惧我化作恶鬼时的模样?”
谢春山忽侧首,齿间呵气凝成白雾。王南序见焰光照亮他颊侧三道旧疤,恍如蜈蚣蛰伏在玉瓷上。箭雨恰在此时袭来,她听见羽箭撕开空气的呜咽,比战场上万人哭嚎更凄厉。
第一箭贯入他心口时,玄袍骤然洇出血梅。谢春山拽她入水的力道大得惊人,指尖抠进她肩胛骨缝,仿佛要将两具躯体焊成同一块生铁。淮河浊浪吞没他们,焰火在水面碎成粼粼赤金。她呛着水挣扎,瞥见他喉间血沫裹着火星,在漩涡中绽成短暂的红莲。
“地狱本就在人间,你我不过是最清醒的囚徒。”她吐出带血的的河水,忽觉箭簇刺入肩胛的钝痛。谢春山濒死的手仍攥着她腕骨,掌心茧痕刮过她肌肤,如刀刃刮过冻瓷。远处贵人们尖叫着退散,烟花仍在绽放,将血色浪沫染成不祥的朱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