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下花 第23章 风起二十三

恍惚中，月晟听到有人叫他，对方竭力叫了很多次，但他现在犹如溺在深水，耳边的声音忽远忽近，模糊又清晰。紧接着，他嗅到了熟悉的槐花香，应该是花晢找到他了。月晟心下一安，至少自己不会死在这。耳鸣声逐渐褪去，月晟瞬间脱力，紧绷的肌肉放松了下来，他就这样伴着一阵阵酸痛昏沉了过去。

最近月晟一睡觉就会做梦，整宿整宿地做，早上醒来的时候会觉得脑袋很沉，完全思考不了事情。这次也不例外，月晟一失去意识后，就立刻坠入了梦境——

梦里下着雨。

月晟从泥泞的地上爬起来，口中喘着粗气，膝盖一阵疼痛，应该是刚刚被树根绊倒了。他低头看了一眼自己的膝盖，上面破了皮，血和泥土黏在皮肤上。

“你确定还要去吗？”一个男人的声音从身后传来，但他身后空无一人，不知是哪里发出的声音。就在月晟想继续寻找说话的人时，梦里的他却自己动了起来。他迅速扫了一下周边，蹬钻进树林，不停地绕着树干改变位置，像是要甩掉身后那个烦人的声音。突然，身前一簇绚烂的烟花炸开在阴沉的空中，白天看不清楚烟花，但这突然发出的巨响着实吓人。月晟脚下没停，腿部施力，一个纵起双手紧握树枝，借着惯力穿梭在树林中。面前红色的砖墙越来越近，他抓着最近的树干向上爬，蹲停在那棵树上，压低身子，向墙内看去。这里离红墙有段距离，只能看到墙内宫殿的楼顶，里面的内容看不真切。

“我可以带你去。”那个声音从树下响起，月晟低头，能感觉到梦里的他心底生出的一丝欣喜。底下的人正抬头向上看，两人明明视线交汇，但男人的脸却看不真切，“但你得保证不露面，不要惹不必要的麻烦。”

梦里的月晟瞬间就跳了下去，因为打心底的开心，一激动没跳好，下去摔了一下，脚给崴着了，爬起来一瘸一拐地往前走。男人叹了口气，拎着他后领把他提了起来。

“小朋友就是容易不死心呀。”男人一边笑一边说，“那就让你死心。”

月晟被拖着走了一会儿就不乐意了，张牙舞爪地在空中打太极，男人被晃烦了，一松手，月晟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好痛……月晟龇牙咧嘴地爬起来，怒视眼前的男人。他瞬间与梦里的自己共情，一言不发地迈起大步，冲着男人的腿狠踢了一下。就在扬腿过程中，月晟突然发现自己身上有很多伤口，腿上的伤口因为拉扯的关系疼痛逐渐清晰起来，脖颈也烫得不行。他穿得单薄，冷风刮过就有点入骨的冷，他抖了抖。

“这么执着？”男人看向月晟，“身体都虚弱成那样了。”

月晟没理他，扶着棵树当支撑。

这红墙看着近，却望山跑死马。他们走了很久，这个男人对这里似乎了如指掌，这么多树层层叠叠遮住了天都没让他失去方向，一路上绕着道走，没碰到一个侍卫。在这期间他们一共停了五次，最后月晟的双腿一麻，直接歪栽在了地上。男人停下脚步，转身盯着他看了一会儿，最后啧了一声，将他拽起来扛在肩上走。后半段的路比前半段还要磨人，这个男人肩膀是真的瘦，除了身上伤口的疼痛以外，月晟的胃被他硌得一阵反胃，差点在他身上吐起来。

“到了。”红墙脚下，男人将他丢了下来，随后在他颈间触了一下，纹路随之消散隐去，他抱臂靠着一边的墙挥了挥手，“自己去吧，我在这等你。”

月晟没理他，脚一着地就转身踉跄着往上跑，此时睡梦中的月晟才发现自己的鞋不知道去哪了，这会儿光着脚，林子里草叶茂盛，不一会儿就将脚拉出了许多细小的伤口。他对这条路很熟悉，沿着红墙跑了一会儿，抓住边上最高的树就开始往上爬。爬了没一会儿，这个巨大的山庄就展露在了眼前，此时山庄内张灯结彩，红色的花球随处可见，长长的红毯从最大的宫殿门口直铺至门口，里面的人忙忙碌碌，一个巨大的花纹赫然立在殿头。月晟皱了下眉，这是花家。月晟盯准了侍卫转身的瞬间，跳至墙头低下身子俯卧，身前的树叶将他挡了个严严实实。他胡乱搓了搓□□枯树皮刮破了的左手掌，真的很疼。这么比起来，花家比月家还要大上几圈。梦里的他扫了几眼，看到张灯结彩的样子眼眸暗了暗，转头望向高高的正殿，就这么盯着那里望眼欲穿。他在这趴了一会儿，发现侍卫都转到了主殿，于是没再犹豫，从墙上翻了下去，绕着边朝也那边跑去。

入冬已久，两边的树本应光秃，但花家为它们都罩上了灵力，此刻桃花树开得正好。月晟突然感觉头皮上有东西，一碰才发现自己头发上不知道怎么沾了几根折断了的小树枝，便甩了甩脑袋，顺了顺头发。他藏在正殿边上的拱桥下，下半身浸在水里，今天是个阴天，凉风吹过还有点冷，但是伤口在水里泡了一会儿后，却没那么疼了。桥上热热闹闹地走过了很多人，月晟只是缩在桥下的阴影里。这里隐约能看到正殿门口，那里人来人往，月晟看着那失了神。

有位红衣男子从殿内走出，月晟感觉到自己的心噔地一声，迅速缩回了阴影里。手扒着桥底石头，背贴着阴冷墙瓦，却不敢再朝那边看。他垂下眼帘，脑海中反复回放着那一眼。那人在人群中十分显眼，身型高挑，白发翩翩，身侧都是前来道贺的人，他却只是看着手中落雪。

这雪下得毫无征兆，且越下越大，桥下的水面泛起了阵阵涟漪。月晟身体前倾抱住双膝，得以让体温留得久一些。他的脚挪不动，溪水已经将他的脚冻得没有知觉了。也不完全是坏处，毕竟伤口已经麻木，感觉不到痛楚了。

“花儿哥哥！”轻灵的声音响起，一个红色的身影踩过桥面奔向正殿。

“哎哟喂我的大小姐……”又是一阵脚步，“庆典还未开始，您不能和公子见面！”

“我就要见花儿哥哥，现在和几个时辰后又没有区别！”

“公子，这……”

“无妨，由着她吧。”

月晟一愣，这声音他认识，是花晢。梦里的他握着石头的手紧了紧。

“怎么会在这个时候办婚事呀……”桥面上停留了两个花侍，一边清扫落雪一边小声议论。

“听说主母大人因为这个事情，和家主大吵了一架，今天都没有出席。”

月晟眼神暗了暗。

“啊……我说怎么大喜日子没看到主母呢。”花侍朝主殿看了看，“主母平生救助了很多人，动物也是能帮则帮，这么善良的人，肯定会自责……”

“嘘——”另一个花侍使劲拍了下她，“你快别说啦，好好扫地吧，今天是花府大喜的日子，肯定要忙到很晚。”

“好好好，知道啦，我今天一定要抢到喜饼——”

两人渐渐走远，风寒彻骨，月晟后知后觉地抖了一下，平静的水面泛起了几丝波纹。他就这样坐到主殿大门关闭，殿内庆典音乐奏响，最后沉默地在欢庆的笑声中折返。他爬上墙，准备往外跳的时候，已经麻木的脚没有撑住，直接从上面摔了下来，情急之下他用手护着脑袋，但双臂被树枝划开了巨大的口子，本来浑身伤口都没让他觉得有一丝疼痛，这次让他的眼泪控制不住地往外流，十指深深地没入发丝中，痛苦地蜷缩着，咬紧了下唇才没吼出来，狂躁地一把拔起地上死了还刮人的枯草扔在一边，然后撑起身子一路跛着跑下山。

下了雪，天黑得更快了。他没能跑到山脚，只跑了几步就又被绊倒在地，趴在泥地上呜咽。睡梦中的月晟不太清楚自己为什么会哭，但这种复杂的情绪直接冲上心头，撞得他心脏一缩，竟真觉得是自己在哭。他将脸埋在手里，泪水从指缝中滴落，滴在脚上，泪水夹杂着血液流到地上。伤口太疼了，疼得他止不住地颤抖，他胡乱用手在身上摸索着，想找到最疼的那块将口袋里的药粉撒上去止疼，但摸了半天也没能摸到，不停眨眼让泪水滚落，这样眼前才能看清。就这样漫无目的地胡乱抓了一会儿，最后他好似明白了什么，双手颤抖地攥在左胸前，狠狠地抓紧了胸前的衣服，整个身子向前倒去，额头和双膝顶在地面上撑着身体，张着嘴发出一阵阵低沉的怒吼。

男人靠着墙看落雪，已经在这里等候多时了。听到声音，他有点烦躁地啧了一声，这儿虽说不至于被里面的人听到，但山外巡逻的侍卫很可能会转过来，于是一手攥起他两个手腕，不顾他的拳打脚踢，拽着就往回走。手腕被攥得生疼，月晟哭得更厉害了。

梦外。

月晟此时侧躺蜷缩在床的一角，浑身上下缠了好多止血带。他眉头紧锁，呼吸急促，一动就往外渗血，白色的布上好像染了暗红和深红两种花色。他的情绪受极了梦的影响，压抑的痛苦让他他脑海中不停地循环着这个梦无法自拔。

就在此时，门被推开了，花晢听到了动静上来查看月晟的情况。他刚从鬼门关把月晟捡回来，看到那条巷子的时候差点心脏骤停，好在人还有微弱的脉搏。

“怎么了？”花晢单手关上门放下手里的食盘，快步走到床边，看着新红的纱布皱了下眉，“怎么又出血了。”

“呜……”就在花晢离他还有半米的时候，月晟突然抬起双手搂住了他的脖子，花晢看着他缠满止血带的手腕眼角一跳，“你别动，你——”

月晟明明睁着眼却神色迷离，好像还在梦中。他看着那双淡得不能再淡的眼瞳，不顾全身刺痛地将他拉近。

花晢被他拽了下来，怕碰到伤口，只能双手撑在床边：“……”

月晟的右手掌被纱布包得弯曲不了，只能僵硬地搭在花晢颈边，他的眼睫轻颤，呜咽着，连带着身子都开始抖了，就在花晢想把他拉开时，月晟突然张口：“花晢……”

“你是不是忘了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