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园,南院。
这矮胖的身影是一个二、三岁模样的女童。
那女童捡起球后,将它紧紧抱于怀中,随后抬起头有些怯生生的望着颜从安。
一张肉嘟嘟的脸蛋,双颊微红,眸中虽然带着羞怯,但却明亮有神。头上梳着双抓髻,模样甚是讨喜,只是身上的衣衫却是寻常的棉布料子,衣领、前襟处洗得有些泛白,袖手处不及手腕,有些偏短,应该是件旧衣。
她看着颜从安一刻,随后竟微微歪了歪脑袋,开口唤道:“三姑母。”
颜从安闻言有些诧异,如此年幼的孩童口齿竟如此清晰不说,竟还能将她准确认出。不过女童的这一声三姑母让她想起这女童是何人。
二房颜广德膝下有两子,幼子颜鸿文便是家宴那日与颜从乐对弈的少年,长子颜鸿博与颜从安同年,只是小上几个月。
颜鸿博成婚颇早,有一妻一妾,去年病逝,留下一子一女。儿子今年已有四岁,是嫡妻所生,女儿年幼,今年才两岁,乃侍妾所生,不过那侍妾难产血崩而亡。
这女童应是颜鸿博那庶女。看这身上衣服,应是不受重视所致。
颜从安从未见过这侄女,可她却认得自己,这顿时让她生了一丝疑虑。
正当此时,一个娇小的身影向她们这方快步跑来。
来人二十岁左右的年纪,一身家婢的打扮。她面容焦急,见到颜从安后,更是一惊,赶忙躬身行礼道:“小娘子年幼,若是冲撞到了三娘子,还望三娘子莫要责罚于她,奴愿意代她受过。”
见她这般惊恐模样,颜从安心中不忍,缓声道:“无事,倒是这小丫头当真聪颖,竟能认得出我。”
女婢未从颜从安脸上瞧出不悦之色,见她还夸赞小娘子聪慧,才放下心来,缓了神色道:“小娘子虽然年幼,但确实生得聪明。前些日子,我抱着她在院中玩耍,远远得瞧见三娘子,便与她指认过一次,不曾想她竟能记下。”
女婢眼角微扬,面带自豪之色,看着不似在说谎。
“你是小娘子奶娘?”颜从安接着问道。
女婢摇了摇头,道:“奴婢是李姨娘的陪嫁丫鬟,名叫春来。小娘子今年已断奶,如今便由我照顾小娘子起居。”
春来所说的李姨娘就是颜鸿博那难产而亡的侍妾。颜从安听她说起这孩子不过二岁的年纪便已断奶,倒是有些讶然。
颜家子嗣一般要奶娘喂养到三岁才会断奶,看来这父母双亡的侄女当真是不受重视。
不过这是他人院中之事,颜从安无权,亦不会插手。
春来见颜从安未再开口言语,出口告辞:“奴婢多有搅扰,就不再耽误三娘子了。”说完见颜从安点头答应,便俯身抱起小娘子离开。
与此同时。
城西,荀家。
荀飞白收拾好明日出门要带的包袱,正与林竹交待家中杂事。
她拿起桌上的铜钱,递给林竹,嘱咐道:“这里是一贯钱,我此去滨州,少则一个半月,多则二月才归,这钱你拿着当家用,平日里莫要太过节俭。前两日与你一同收拾聘礼的玉环,你可还记得?”
林竹点了点头,道:“记得。”
荀飞白说起的玉环,林竹有些印象。那人比自己要大几岁,也高上许多。性格比较温和,说话也慢条斯理,是个比较好相与的人。
“明日她会来与你作伴,她会负责你与东边那间屋里二个护院的日常伙食。方才给你的那一贯钱,你拿着,平日买些吃食,记得与那几人一同分享,莫要吃独食,让人看了笑话。我不在的这些时日,你还需仰仗他们几人照顾,你可知晓?”
林竹当然知晓其中道理,便应道:“我晓得的,姐姐莫要担心。”
荀飞白看她应下,想了想,又说道:“若遇事,可找隔壁王嫂子帮忙。我昨日已与她提过,若你们都无法解决,便找那护院兄弟,他会寻人送信于我,莫要自己莽撞行事,可记下了?”
林竹见荀飞白这般絮叨模样,心下一暖,笑着应道:“我知晓啦,我也不是三岁孩童,姐姐莫要太过担心。反而姐姐出门在外,要小心仔细,顾好自己的身子。”随后想了想,又打趣道:“不过,姐姐这次是与三娘子同行,想来三娘子定也不会亏待了姐姐去。”
荀飞白闻言,抬手敲了下她的脑门,佯装生气道:“当真是翅膀硬了,敢来打趣我!”
林竹伸手揉了揉脑门,也未再言语,准备去院中做饭。刚走到门口,便被荀飞白叫住:“对了,还有一事。我房内床下的木厢中,还有一贯钱,给你留做应急之用。”
荀飞白考虑得如此周到,林竹甚是感动。她眼角泛红,闷了声音,应道:“嗯。”才抬脚走了出去。
二个刚用过午饭,荀家的院门便被人敲响。荀飞白起身开门,门外站着一人。那人穿着深色长衫,面色不算太好。他见到荀飞白,开口道:“飞白。”
荀飞白见到来人,倒是展了眉眼,出声道:“嘉泽,你何时回的,我本想着明日到滨州后,正好可去寻你。不曾想你倒是先回了。”她说着便将崔嘉泽迎进院内。
崔嘉泽前几日去了滨州接母亲回花溪县。荀飞白本以为走之前碰不见这人,却见他今日寻了过来。她引着人走到石桌下,给他倒了茶水。
见他面色不虞,荀飞白以为是遇到了难事,开口问道:“你怎地这般神色,可是家中有事?”
崔嘉泽缓了缓神色,面上却依旧有些严肃:“并非是我家中有事,我今日刚到家中,听小沐提起,你与那颜三娘子已定亲,此事可是当真?”
“确有此事。”
虽然这答案早已在意料之中,但崔嘉泽忍不住说道:“那日在老山长家中,我便与你提过颜三娘子的身份。她那般家世,莫说是你,即便是我,也不敢轻易答应。我并非指你配不上她,而是她那样的人,家中有多复杂,你如此聪慧之人,怎地能想不到?”
崔嘉泽面上的忧虑太过明显,荀飞白会心一笑,开口解释道:“我与她之间有些事不便与你说起。你说的那些,我亦是想过的。定亲之事是我先提及,亦是三思而后行,并非一时冲动。”
崔嘉泽知晓荀飞白这人就性子而言,在几位同窗当中,最为稳重,而且这人认定之事,便无转圜之地。可他依旧还是放心不下:“你今年便要下场,以你之才能,定能榜上有名。到那时即便你不倾心于小沐,想要找一大家闺秀做娘子,亦不是难事,又或者再等明年秋闱,你定能蟾宫折桂。若想找一普通官家娘子,也不无可能。我知你并非贪财好色之人,怎能如此糊里糊涂便定下亲事?”
崔嘉泽越说越是焦急,荀飞白赶忙开口劝慰道:“嘉泽,事到如今,一切亦成定数,我亦不能推掉亲事,做那不义之人。你与我说起的事,我定会注意,我也并非三岁稚童,你莫要太过挂心。”
崔嘉泽见她神色坚定,事情到这般地步,确实无法再改。他又深深得叹了一口气,提醒道:“颜三娘子外祖家中事,我并不了解,先按下不说。”
“可那颜家,如今当真是那是非之地。颜三娘子的父母去后,颜家消停了几年,可这二年长房与四房之间一直暗流涌动,你来我往,明争暗斗从不停歇。”
“我只怕颜三娘子特意在这紧要关头回到颜家,也并非是想袖手旁观,怕不是想坐山观虎斗,坐收渔翁之利。退一步讲,即便她回来之事并非刻意之举,在现下这档口,想独善其中,不被波及,怕也不容易。如今你与她定亲,我只怕这颜家争斗也会殃及到你,你又如何自保?”
大家族内部琐事繁杂,荀飞白是知晓的,但不曾想过会是这般复杂。原本亲事便是匆忙定下,颜从安也未曾同她提起过家中之事。
此时听崔嘉泽提起,心里倒无惧怕之情,反而升了几分怜惜之意。原来即便如颜从安这般,面上虽是风光霁月,私下里却也并非万事顺遂。
荀飞白不曾亲身经历过家族内部争斗,自也无法想像日后究竟会发生何事。但依旧如她方才所言,事已至此,自是无法再走回头路,只得走一步看一步。
她思忖半刻,对崔嘉泽说道:“我与从安亲事已定,成婚后便是一家人。不管发生何事,皆是要一同承担,你所说之事我都已记下,日后也定会多加注意。”
荀飞白神色坚定。
木已成舟,崔嘉泽亦觉再多说无益,便要起身告辞离开。
二人行至门口,荀飞白又问起崔嘉沐近况,崔嘉泽苦笑道:“天下之事,惟有情爱强求不得,她只是一时想不开,过些时日便好了。”
荀飞白略带歉意地看了看他,崔嘉泽拍了拍她的肩膀,便转身离去。
荀飞白望着他离去的背影,默默得道了声:多谢。
崔嘉泽对她而言,亦兄亦友,往日在书院,二人便最为要好。今日崔嘉泽特意来同她说那些话,虽有责怪之间,但言语间处处透露着关心,爱之深责之切,这般浅显的道理荀飞白自是知晓,因而此刻心中多有感激。
有朋友如厮,何其有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