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串狼牙手链,路今朝不是不记得。
只是觉得没必要记。
不是什么大事,就那年,大霁在京都举行万邦来贺的大朝会。
按规矩,一众附属国,还有周边国家,都要前来祝贺。
百越之地,有个会驯狼的拓跋王子,赴大朝会进贡时,带上了自己驯养的狼王,来京都后,整日骑着威风凛凛的狼王,四处招摇。
后来见萧鸷年幼落单,心念一动,存了戏耍之心,放出狼王朝他而去。
霁朝众臣赶到时,萧鸷已经被那头狼王,像猎物般在荆棘遍布的石林里追了很久。
他胳膊和腿上,布满磕磕绊绊的乌青摔痕,半张小脸淌着血,被狼王狼狈的按在地上。
放在荒野,能轻易称霸一方的恶狼,低着偌大脑袋,朝爪下尚显羸弱的萧鸷龇牙咧嘴,眼里露出绿幽滲人的凶光。
群臣不敢轻举妄动,生怕刺激到狼王,一口将萧鸷脖颈咬住。
拓跋王子赶来,哈哈大笑,一吹口哨将狼王唤来,轻轻松松的谢罪。
“小王爱宠失礼了,这畜生在家,一直与小王三岁弟弟如此追逐打闹。却不知,霁朝天子自幼锦衣玉食,面对它这等凶物,只会感到战栗恐惧,哪像我们这些在草原野岭长大的勇士那般勇猛。”
众臣气急败坏,欲问罪,转头看到狼王一下收敛了凶光。
摇头晃脑,活像那种头顶三簇火的傻狗。
随即而来的众邦使臣,在旁跟笑,看热闹。
“此狼虽看着骇人可怕,但若是我等相遇,定不会跑,当以弓箭射之,匕首扼之,威震这孽畜!”
“是啊,区区一头驯狼而已,小霁帝何必惧之。”
“若淡然不动,哪会受伤,小霁帝自乱阵脚。”
本欲问罪拓跋王子的群臣,见状憋了回去。
萧鸷身上,确实都是摔伤与荆棘刮蹭的伤口,狼王并未真的伤他分毫,看起来,都是小天子自己慌不择路,逃跑所致。
群臣憋着火,自觉霁国丢了脸,法不责众又无处发泄,视线落在萧鸷身上,不由皱眉,露出失望嫌恶表情。
一些大臣埋怨。
“以臣看,那狼王驯得很好,陛下不该大惊小怪,当拿出天子威仪,而不是被追的狼狈不堪!”
萧鸷一身天子袍乱糟糟的,乌发披散,从草石堆里坐起身,安静地用衣袖擦着眉间鲜血。
散发遮了他半张小脸,看不出什么情绪。
没人觉得,那狼王追萧鸷时有多穷凶极恶。
他们只相信看到的,毕竟那只狼王,吃饭时还朝他们摇尾乞怜呢。
只是看着可怕,其实很乖嘛。
陛下年幼,确实大惊小怪了,还让外臣看了笑话。
唉。
不堪大用。
路今朝那时领兵在外,听到禀报,坐在帐内悠闲的搭着腿晃,笑笑没说什么。
转头带着自己亲卫南下,没等大朝会结束,拓跋王子没了家。
那拓跋王子能如此嚣张,全因他国所在之地,地理优越,与霁朝之间有着天然屏障——连绵数千里的河谷密林,里面暗不见天日,木叶遮天,充斥着积年累月积攒的阴冷潮湿。
不说在里面会不会迷失方向,单是那些遍地可见,随时会爬到人皮肤上撕咬的虫蚁蛇蛊,还有数不清的毒瘴冷雾,就如同吞人骨肉的恶魔,几个人能活着走出去。
那片千里暗林,被叫做食人妖林。
霁朝要攻打拓跋氏,必须跨过那片暗林。
派浩浩荡荡的大军前往,十之**,会折损在那座妖林内,即便拿下拓跋氏,也是伤筋动骨,得不偿失。
派去的人数少了,去了也枉然。
人家国力虽不如大霁朝,负隅顽抗的实力还在。
倘若再不小心吃了败仗,霁国很可能面临边境各方发难,牵一发而动全身,后果不堪设想。
拓跋王子正是看中这些,才如此嚣张。
但他没想到。
也没人想到,原本在北边镇压蛮狄的路今朝,会突率亲兵南下,孤军深入翻过那片妖林,三日内端了拓跋氏的老巢。
拓跋王子得到消息,百里加急从京都逃了,半路正好碰到班师回朝的路今朝。
那狼牙串,就是路今朝回京时,随手丢给萧鸷的。
“礼物。”他说。
次日是萧鸷生辰。
路今朝回京还带了匹罕见的银狼,让拓跋王子,在萧鸷生辰宴上,与大银狼同处一个铁牢,亲自表演他的驯狼术。
月下鲜血,惨叫,肆虐的狼嗷......
目睹这幕的,除了霁国众臣,还有被路今朝派人留下的诸邦使臣。
众人面色惨白的坐在宴席上,身前桌案上,没有菜肴,只摆放了一把弓,一个匕首,一个比一个安静如鸡。
那年路今朝快及冠了。
整个生辰宴,只有案前一袭绯袍的青年,端着酒盏,敛眸漫不经心在笑。
狼牙串出现的那刻,系统在路今朝脑海里尖叫,“完了完了,我就知道会有这种事!”
路今朝不以为然。
一条狼牙串而已,难不成,萧鸷因此对他念起旧情。
且不说这算什么旧情,忘了他平日如何对他的了?
比起身边近在咫尺,日日夜夜的性命之危,犯上之辱,派狼吓唬他的拓跋王子,嘲笑讥讽他的大臣,算得了什么。
系统呜呜嗷嗷,好似任务已然失败,路今朝神色淡然。
萧鸷是升米仇,斗米恩的人吗。
显然不是。
路今朝并不怀疑自己的判断,尽管他不知道,萧鸷把手串拿出来做什么,又想要他作何反应。
毒酒入喉。
路今朝淡淡的想,他就说,萧鸷对他,是恨的。
漠然的‘赐死’两字落下后,霁国上下,这些年所有人又敬又畏的眼中钉,一手遮天的大佞臣,在狱内吐血而亡。
而亡。
亡......
亡了不知多久的路今朝,迷迷糊糊有了意识。
“?”
不可置信,他还在原来的世界。
察觉不对劲,路今朝忍着头晕目眩,依稀睁开眼,视线还未完全清晰时,一声朦胧,压低了嗓音的“王兄”传来。
原主是先帝义子,先帝逝世前,一众皇子皇女,都唤路今朝“王兄”。
后来先帝驾崩,路今朝一年废两帝,狼子野心尽露,仅剩的几位皇嗣,对他避之不及,视如豺狼虎豹。
唯有一位傻白甜小皇子,萧烨林,整日粘着他,王兄王兄的叫。
路今朝对他倒是不错。
不仅不错,在外人看来,已是极尽疼爱。
因为一贯泠冽淡漠的摄政王,看到萧烨林会笑笑,偶尔摸摸对方脑袋,萧烨林有什么要求,他都会满足。
路今朝如此做,一方面是萧烨林的生母,林妃,对原主有抚育与再造之恩。
萧无咎,字烨朝。
‘烨朝’二字,就是林妃所取。
按原来剧情,萧无咎就对这位义弟很好。
另一方面,路今朝是为了鞭策萧鸷。
让主角时刻处在被拽下皇位,由萧烨林取而代之的恐惧中。
按未来的发展,傻白甜萧烨林,虽然萧无咎对他很好,但最后,会被萧鸷使计策反。
他的倒戈,也是原主会被扳倒的缘由之一。
路今朝听到‘王兄’两字,心里一咯噔。
不会吧。
萧烨林把他从地牢里救出来了。
萧烨林有这本事?虽说他留给了萧烨林很多势力......
“王兄,”
路今朝搭在被褥上的手被握住。
他侧头看去,涣散的瞳孔看到个模糊身影,心凉了半截。
笨蛋,坏他好事。
路今朝无话可说:“萧烨林,你......”
还没说完,握住他的手收紧,疼得他一激灵,下颌被长指捏住转了过去。
终于聚拢的目光里,路今朝看到个眉目漆黑的身影,烛火暗了几分,是萧鸷那张年轻冷峻的脸庞。
他身形颀长,墨色的袍服绣着金色暗纹,正眼神阴冷的盯着他。
“......”
还不如是萧烨林呢。
发现自己不在地牢,路今朝扫了眼陌生的房间。
萧鸷捉他来这做什么,地牢死不过瘾,私下换个地方收拾他?
也是。
在他面前虚与委蛇,压抑了这么多年恨意,一杯毒酒赐死,虽最稳妥,却少了点畅快。
路今朝想坐起来,身体却有些发软,他晃了晃右手腕上的细绳,另端被拴在床头,只有左手能自由活动。
齿间有股药草味,之前的酒香被冲散,料想被喂过什么药。
系统在脑海里咬手帕,“完了,”
它太熟悉这些了。
路今朝虽然一贯对系统所说不以为然,但眼下情形,确实让他心头产生几分怪异。
想了想,路今朝歪头看向萧鸷。
一张浸没在莹莹烛光里,煞是好看的脸,露出‘你有病?’的表情。
原来面容阴沉的萧鸷,见状轻轻笑了一声。
路今朝挑眉。
萧鸷小时候瘦骨嶙峋,当了皇帝后,路今朝虽然时常折磨他,但不至于将人饿死。
后来能吃饱饭,萧鸷皮肤下除了骨头多点肉,就显露出一幅好皮囊。
路今朝时常见到他笑。
萧鸷也不得不笑——他从小要是敢对路今朝黑脸,露出一点小獠牙,路今朝会捏住他下巴,带着捏碎的力道警告,教他做人。
几次之后,就学乖了。
故而路今朝在萧鸷脸上,看到过各种笑,但不包括眼下这种。
哦,不装了。
路今朝反应过来。
无所谓他笑什么,路今朝只关心任务,“你带我来这做什么。”
萧鸷:“王兄。”
路今朝:“......”
路今朝穿来的时间早,那时先帝还没死,他整日在皇宫里,身后跟了一堆叫“王兄”的皇嗣,但其中不包括萧鸷。
萧鸷当时在掖庭狱,整日干着杂役粗活,所以诸皇嗣里,就萧鸷从未叫过他“王兄”。
掖庭狱与外界之间,隔了高高的篱墙,路今朝知道主角就在里面,但未曾进去过,直到连废两帝,他按原计划去掖庭狱接人,才与萧鸷第一次见面。
冷不丁被这么一叫,本就一头雾水的路今朝,眉眼隐隐露出不耐。
萧鸷将他神情尽收眼底:“你不习惯,”
他说:“我也不习惯。”
路今朝心想不习惯还叫。
“可我小时候,真的很想这样叫你。”
萧鸷说这话时,视线停留在路今朝的脸上,不出所料,没看到任何意外之色。
他的嗓音冷下:“你早就知道。”
路今朝没说话。
当然知道。
路今朝第一次去掖庭狱,是在晚上。
灯笼悬亮的长廊里,萧鸷穿着粗布麻衣,瘦弱不堪,小脸抬起看到他的那刻,眼神与那几个整日叫他“王兄”的皇嗣,一模一样。
小孩乌黑明亮的眼睛,露出一点点亲昵。
像盛了星星的夜空,很漂亮和干净。
路今朝哪里会看不出来。
他不知萧鸷哪来的误解,明明第一次见面,但小鬼以为,他这位王兄很好,还以为,他会像对待其他皇嗣那样......对他。
所以路今朝当时就笑了下,帮萧鸷打破了这个幻想。
他淡漠拂袖,甩开那只轻轻拉住他的小手,眉眼不加掩饰的嫌恶。
“教他点规矩。”
身后宫人立即上前,一巴掌打在萧鸷猝不及防的小脸上。
啪的一声。
“放肆!见了烨王殿下,还不行礼......”
萧鸷面无血色跪下了。
那双小心翼翼,对路今朝露出希翼的明亮黑眸,就是路今朝亲手掐灭的。
在系统忐忑,萧鸷莫非起了别的心思时,路今朝淡淡的想,死灰不会复燃。
果然,下一瞬,路今朝被掐住了脖颈。
萧鸷手指骨节修长,不似幼时的羸弱无力,比一般武将还有力,路今朝第一次领教,心情微妙的对上阴沉黑眸。
窒息感顷刻而来。
“为什么,”萧鸷问他,“我到底哪里不如你意,独独那般对我。”
路今朝大权在握,对先帝的子嗣,却并不苛刻可恶,即便是废了的那两帝,外界传闻已死,其实只是废了,驱逐离京。
路今朝淡漠地瞥了眼他,吐出几字,“出身卑贱。”
萧鸷瞬间红了眼。
萧鸷的生母,原本是掖庭狱的罪奴,后来机缘巧合,趁先帝神智不清,与其在御花园行了事。
先帝清醒后暴怒,找了许久,才找到那女子,本打算处死,可那时,对方已经怀了龙种。
当时的太后制止了先帝,把人留下了。
那女子未能如想象中母凭子贵,萧鸷一出生,她就没了价值,被先帝下令处死。
萧鸷不得先帝喜爱,从有记忆起,就被先帝随便找了个理由,贬入掖庭狱,与罪奴宫人一起生活,每日有干不完的活。
更有传闻,萧鸷身上有蛮夷血脉。
他年少时,五官就较同龄人深邃立体,后来长开了,身量更是挺拔高大,黑眸有着逼人的锐气。
霁朝以黑色为尊。
墨金王袍穿在萧鸷身上,比年轻时的先帝更妥帖,压迫感十足,仿佛天生为他准备。
但关于萧鸷的出身,这些年,无论朝内还是民间,一直有微词。
卑贱这两字,萧鸷从小听到麻木,他没想到,如今还是能刺痛他的耳朵,尤其是从面前这人嘴里吐出。
萧鸷死死盯着路今朝。
许久,萧鸷笑了,猛然加重指骨的力道。
他大掌压紧路今朝喉咙,感受到掌心细微的颤抖,还有青年本能,低低挣扎的闷哼。
呼吸微重。
一阵冷风吹入室内,窗外传来淅淅沥沥的声音。
乌云密布好几日的天空,终于下起雨。
案前,风中摇曳不定的烛光,斜落在萧鸷晦暗不明的脸庞。
路今朝在濒临窒息中,看到萧鸷突然朝他露出个奇怪的笑。
没等他品出什么意思,萧鸷撤开了手,路今朝本能的大口喘气,但嘴刚一张开,戏弄似的,萧鸷去而复返地又掐住他薄红的脖颈。
但这次,他低头吻了下来。
窗外一声惊雷,掩盖了室内的动静。
案上灯烛,骤然被风吹灭,路今朝在黑暗中睁大了眼。
轰隆隆。
天崩地裂的。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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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萧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