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株神奇的药草。”
天色向晚,精巧的铜制明灯下,路今朝手握一株长相奇特,通体乌紫的不知名草。
在旁的盛太医:“如何神奇?”
叶尖微荡,路今朝没有明说,只是将草药推给太医,沉吟道:“它是本王在百越所得,盛太医见多识广,可知此为何物?”
盛太医接过端详,观其形,嗅其味,皱眉思索良久,面色一变。
“这是天血草!”他失声道。
“天血草?”路今朝一脸疑惑。
盛太医深吸口气,难掩激动般:“烨王不知,据古籍记载,几百年前,诸国出现过一种凶险无比的剧毒——血陀罗,当世无药可医。后来有人发现了一种草药,入药可解此毒。”
路今朝哑然,看向叶茎漂亮的紫草:“莫非......”
盛太医点头:“正是,我听恩师谈及过此草,药名,紫无伤。”
盛太医将药草放在明盏边,看得更为清楚了。
“紫无伤一经现世,立即引来诸方争抢,很快就销匿于世,最后一次出现,是在十几年前,但那片紫无伤生长之地,也惨遭屠戮,从此销声匿迹。”
盛太医沉声道:“敢问烨王在何处寻得。”
“机缘巧合发现的一株,我见模样不凡,便摘下带回,”路今朝指向药草仅剩的两片叶子,“原本有三片叶子,班师回朝途中,我闲着无聊,尝了一片,之后......”
路今朝指向自己唇红齿白,难掩好气色的脸,眸里映着灯火。
“之后就感觉体内困扰一年之久的余毒,好似消失了,那一身病骨,也好了......想想真是恍若隔世。”
“那便对了,”盛太医应声。
“王爷曾遭魏王暗算,身中剧毒,虽不知是何剧毒,但紫无伤连血陀罗都可解,小小余毒,不在话下。”
“微臣要恭喜烨王了!”
“原来如此,”路今朝恍然大悟,将药草拿回在鼻下嗅了嗅,眉眼渐舒。
“难怪本王回京后,头也不疼了,身子也不凉了,胃口也好起来了......还以为是京都水土养人,原来是此物作用。”
“当真神奇,”
话落,路今朝扯起嘴角,望向隔着御案对坐的萧鸷。
“是吧,圣上。”
“......”
御书房,萧鸷望着在他眼前,不住晃动草叶尖的路今朝,沉默数秒。
“......嗯。”
路今朝满意点点头。
堂堂圣药无伤,就这样被株不知名的野草冒名顶替,盛太医深感继续待在此处,无颜面对恩师,医德都要碎了。
行礼后,他三步并两步离开了御书房。
太医走后,御书房内只剩两人。
路今朝抿了口茶,欲盖弥彰的解释,“我可没骗你昂,之前真的余毒未清,现在全靠这株神奇的药草,嗯……将我起死回生。”
萧鸷沾了点墨的手指,沿着紫叶边缘刮了刮。
傍晚时候,路今朝领盛太医来时,他在御书房批阅奏折,听到动静,指尖不小心染了墨。
他垂着睫毛,听路今朝嘀嘀咕咕。
自认解释完了,路今朝往后靠在椅背,半晌,又看了看萧鸷紧抿的唇,有点沉默的样子。
最终,他不知从来摸出了一个木匣,慢吞吞的,屈尊降贵般。
“好了,知道讨伐檄文里,让你受了委屈,把你写的像小懦夫......不,像小糯米一样卷着被子泣,以后不这样写你了好不好?当时情形紧张,不得已......”
“喏,给你的赔礼。”路今朝打开木匣。
萧鸷的视线,从几根纤长白皙的手指,落向里面的东西。
是一把铮亮的匕首。
匕柄镶嵌宝珠,一眼价值不菲。
“这是当年先帝所赐,陪伴我多年的匕首,”
路今朝目光将匕首从头到尾扫了遍。
灯下他精致的眉眼,流露出淡淡的怀念与惆怅,仿佛回想起,这把匕首陪他南征北战,出生入死的峥嵘岁月。
“这些年,我一直贴身带着,它就像我的老朋友,现在......”
路今朝顿了顿,郑重其事道,“我把它送给你,算作赔礼了。”
萧鸷错愕,重新看向木匣里的匕首。
他听出路今朝话中的不舍,想解释一点东西,诸如好似有误会,他不曾因檄文里的东西置气。
他不会如此幼稚。
相反,他从那份檄文里,看到了许多有用的东西。
但解释的话到嘴边,萧鸷听到路今朝说:“这把匕首陪我多年,如同我的分身,以后我不在的时候,就让它陪着你吧。”
萧鸷缄默。
明烛在室内静悄悄燃烧,路今朝看着萧鸷把匕首连带木匣收入囊中,心底哼哼。
礼物都收了,这下不用继续跟他闹脾气了吧。
啧,真难打发。
路今朝不由怀念起前世,那时候,哪用与萧鸷费心解释这些。
萧鸷敢对他露出一点冷淡表情,他早就掐住对方脸蛋,让其及时感受社会险恶了,故而前世,萧鸷一般看到他,哪怕是装的,都要快步过来,乖乖向他问安。
如今,却得专程来哄人,照顾小皇帝的情绪。
日落西山。
路今朝心底悠悠感叹。
“那匕首......”一直静默的系统,欲言又止的小声说,“不是今朝大大回京刚买的吗。”
“嘘,”
路今朝看了眼将匕首翻来覆去打量,嘴角微微向上的萧鸷。
“礼轻情意重。”
“多谢王.......烨王。”
“不客气,”路今朝眉眼弯弯。
因此番回京,萧鸷将‘王兄’二字改口,不再与他争‘王兄’还是‘仲父’,心情甚好。
他大方表示:“只要你喜欢,本王可以忍痛割爱。”
萧鸷看了看他,轻点头。
御书房几乎与路今朝离开时候没有两样,除了御案上,多了两盏造型别致的铜灯。
路今朝一边拨弄花枝状的新鲜灯盏,一边目光顺着轻晃光线,扫向萧鸷身前摆放的奏疏。
意外的不多。
百越方归,诸事繁多,按理萧鸷作为皇上,日理万机,每日的奏折不说堆积如山,至少得比平时多上一倍。
路今朝拿起几本奏疏,随意翻了翻。
奏疏里的内容,大都十分得体,得体到过于简洁省心了。
大臣前面上奏问题,下面提出与其他朝臣商议后的解决方案,末尾再注明请圣上裁决。
还裁决什么。
他们一群人都商量好了。
路今朝望着所谓的商议过程,‘同沈尚书不谋而合......’‘得李相提拔.....’‘谢老将军......’
路今朝指腹摩挲着奏疏,神色难辨。
他把持朝政的时候,递来的奏疏可不是这么写的。
什么沈尚书,李相,谢老将军......再德高望重,在他这里也不是挡箭牌或者护身符,而是活靶子。
没人敢这么写。
路今朝抬眸,看了看一袭墨袍的萧鸷,最后什么都没说,把奏折放下了。
屋外响起淅淅沥沥的细雨声,天色渐晚。
路今朝起身,打算回府,这时,萧鸷从书架密格里,取出一封信。
“烨王在北境驻守,想必对景国的情形比旁人清楚,”萧鸷把信交给他。
“这是密探传回的消息,我有些地方......不甚明白。”
路今朝眨了眨眼。
拿来一瞧,里面写的是景国老皇帝,病了一年之久,还留着口气,仍未立储君,但如今朝政大权,有大半已落在三皇子与五皇子手里,两位皇嗣正斗得如火如荼。
除此之外,还有不甘寂寞的三代皇孙,整日守在皇爷爷榻前尽孝,试图捡漏。
情况与一年多前没有多大区别,只是局势更清晰了,且快要接近尾声,决出胜负了。
“你......不识字?”
萧鸷:“......”
“逗你的,”路今朝长指夹着信件晃了晃,莞尔。
据他所知,三皇子贤名在外,得朝内文臣拥护,民心所向,但想要得到储君之位,有硬伤。
军权大部分掌握在五皇子手里,同理,五皇子也有硬伤,过去被一群文臣笔杆子,口诛笔伐,已然在民间渲染成了未来千古第一暴君,夜间修罗,能止小儿啼哭。
比他萧无咎萧大摄政王巅峰时期在霁朝的名声,还要糟糕和臭名昭著。
景国现在,看似是三皇子与五皇子相争,实在是文臣与武将两派间争权夺利。
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
三皇子无军权,但可以利用手段,削弱五皇子,而最好的场地,就是北境。
偏偏五皇子正中下怀,妄想率大军攻破北境防线,将霁朝打的落花流水,取得一场酣畅淋漓的胜利后,到老皇帝面前邀功,届时,那些文臣也只有鼓掌的份。
去年路今朝快马加鞭,连夜赶往北境,便是因此。
如今放心回到京都,是因为一年过去了,五皇子后知后觉,自己在前线不仅没能讨到好,还被文臣戳了一年脊梁,说他“穷兵黩武”,“狂妄自大”,将来若是登基,势必把景国江山毁于一旦!
而且他在军中威信,这一年,还被三皇子瓦解了不少。
“你是想问,三皇子下一步棋,会怎么走?”
萧鸷没有回答,从另一个密格里,取出十来张信笺。
这些信里出现次数最多的,并非三皇子和五皇子,而是一个称谓。
——大公子。
景国有位甚少出现在人前,但威名甚高的大公子,正是他在背后为三皇子出谋划策。
近日有消息,大公子的人,在魏王封地现身了。
魏王封地临近景国,拥兵自重,一直对霁朝京都虎视眈眈。
同样,路今朝也对他那大片封地虎视眈眈。
不过双方都有所顾忌,不敢擅动,这些年维持着一种微妙的平衡。
但这平衡,在路今朝拿下百越之后,不复存在了。
现在他不是逆臣,而且为霁朝开疆扩土,万人拥戴的大功臣,社稷之福。
当年闹得一出天降陨石,“亡霁者,无咎也”,时过境迁,砸中了魏王自己的脚。
如今霁朝上下共识,不管天下文坛如何,在他们霁朝,‘亡’就是同‘旺’。
天石上,分明写的是:“旺霁者,无咎也!”
无咎,萧无咎!
是他们敬爱的摄政王啊!
路今朝现在的威望,无论是民间还是朝堂之上,都达到了一个顶峰,魏王动摇不了,且他知晓,路今朝马上要找上门来了。
魏王不会坐以待毙,大公子的人出现绝非巧合。
路今朝前世与那大公子一位心腹手下,机缘巧合交过手,印象不浅。
前世景国最后,出乎所有人意料,登上皇位的,既不是三皇子也不是五皇子,而是那位大公子。
大公子身份特殊,众人只知他是长公主之子,生父是谁,鲜有人知晓。
但有民间传闻,景国长公主曾与一位在景国的晋国质子相爱,甚至为其不惜违背父命,行了忤逆之事,后来质子回国,两人便断了联系。
不知传闻真假,景帝分外憎恶生父不祥的大公子,却是事实。
何况,长公主诞下大公子后不久,在伤心欲绝中,香消玉损了。
到底是曾经的掌上明珠,景帝悲痛,心底愤懑无处发泄,把账算在了父债子偿的大公子身上。
据说景帝多次想处死对方,念及长公主唯二血脉,才堪堪忍耐。
景帝早年与皇后伉俪情深,有一女一子,景帝待这对子女,与其他子嗣不同,甚为厚爱。
对长公主百般呵护,对嫡长子,更是早早立为皇太子,钦定的储君。
无奈天有不测风云。
先是长公主离了心,后景帝寄予重望的太子病逝,仅留下的血脉,景国的嫡皇长孙......还是个天生痴傻的小笨蛋。
景帝悲恸,一下老了许多岁。
路今朝在北境期间,有时会乔装打扮,溜去景朝边镇,在酒楼里,吃了不少景国的瓜。
听闻那皇长孙虽天生痴傻,注定难以继承大业,但对景帝而言,总归是种慰藉。
景帝将小皇孙养在膝下,十分疼惜。
但大约**年前,那位小皇孙也传出了死讯......
景帝自此深受打击,一蹶不振。
如今人到晚年,无力支撑偌大的景国,老皇帝卧病在榻的这一年,大权旁落。旁人看不清局势,他倒是对那外孙的心思一清二楚。
景国朝堂水深,而当下,将那摊深水搅浑的人,正是大公子。
这样的人物,越过明面辅佐的三皇子,直接找上魏王,显然是嫌在景国搅动风云不够,要来霁朝玩玩。
首当其冲者,自然是近来风头正盛的摄政王,萧无咎。
窗外细雨打在花叶上,淅淅沥沥的响,御书房里,一片寂静。
路今朝视线从信笺移开,落在萧鸷凝重的神色,终于明白萧鸷今夜给他看这些的缘由。
于是他似有若无的颔首,缓缓开口。
“哦.....你担心我啊。”
萧鸷蓦然一噎。
路今朝这人,是会抓重点的。
不仅会抓重点,有时候还特别引以为傲,仿佛揪住了别人藏起来的小尾巴,尤为洋洋得意。
饶是自幼,心眼与菠萝眼一样多的萧鸷,练就了一身处乱不惊的气定神闲,面对突如其来,明晃晃的直戳,一时也招架不住,何况有人还弯弯腰,一张昳丽的脸凑了过来。
凑得极近,眯着尾端微翘的眸,直勾勾的看。
像是充满了好奇,要把他脸上的表情全部捕捉到。
萧鸷罕见失色,于是有人扯了扯嘴角,瞅着他耳根一点红不放,“呦,这么关心本王,不是早上看到,还不理吗,”
路今朝不依不饶,得了便宜还卖乖,开启了秋后算账。
十二岁的萧鸷,到底是嫩了点,面对如此调笑,想不出半点反将的办法,只能红着耳根,任由他乐个够。
年轻不知收敛的摄政王,还伸手拨了拨小皇帝腰间系着的一串明珠。
“送你的生辰礼,还戴着呢......”
苏公公进屋添茶的时候,御书房里,仿佛刚经历了一场血案。
萧鸷紧绷着脸,埋在案前处理奏疏,头也不抬,周身笼罩着一股奇怪的气压。
路今朝坐在临窗锦榻,斜支着头,在精巧的铜制灯盏旁,神态悠闲的尝着点心,心情甚好的模样。
察觉气氛诡异,苏公公添完茶,就要退出去,路今朝跟着起了身。
夜渐深,已至亥时。
今早被沈尚书从被窝提溜出来,路今朝没睡饱,眉眼染了层倦意,他打了个哈欠,打算回府歇息。
萧鸷这时候抬起头。
他眉目深。
似乎当真带了点传闻中的蛮夷血脉,鸦睫浓长,青稚的五官,比同龄孩童都要深邃瞩目。
灯影下,黑沉的眸光落在路今朝身上。
天然带着点儿低敛与缄默。
让人捉摸不透。
路今朝以为他仍在顾虑魏王,“不用担心,你那皇叔掀不起多少风浪。”
萧鸷却道:“很晚了,还在下雨。”
“一点微雨罢了,”路今朝走向门口,透过灯火通明的屋檐,看向黑沉沉的夜空,不以为意。
天晚怎么了,他又不怕黑,再者,王府与皇宫离得不远。
路今朝此番回京,住回了自己的府邸。
以往他久居宫中,是为了方便处理朝政,如今当甩手掌柜,放了权,自然没有继续住在宫里的理由。
何况宫墙内限制多,还得时刻端着摄政王的架子,哪有在自己府邸自由爽快。
“明日见。”说完路今朝就抄着手,溜溜达达走了。
留下身后幽幽的眼神。
曾几何时,也是夜间细雨,莲花池畔,有人满脸痛惜神恸的表示:“只是本王死后......只剩他一人独在这深宫里了......”
如今,竟是半点不记得了。
他甚至连头也不回。
萧鸷抿唇,独自待在御书房良久,深夜才回了寝宫,将揣在怀里的木匣,放入一个方方正正的盒子里。
准备盖上的时候,他目光落在一条狼牙串上。
凝视片刻,萧鸷又看向了腰间一串明珠。
大朝会后不久,就是他的生辰,路今朝远在百越,未能赶回,托人带回了这串明珠,作为礼物。
十二岁的生辰礼......
萧鸷的手,不由自主落向自己做的狼牙串,感受到其中狰狞,好似又做起了模糊不清的梦。
梦里,林中追赶撕咬他的恶狼,赶来嬉笑的人群,恍惚间,对他一脸失望摇着头的朝臣......
还有最后——
“礼物。”
清越冷漠的嗓音。
眼前一串染血的狼牙,有人冷眸扫过他额头淤伤。
那人面无表情,身后一群大臣低埋着头,面色都有些难看。
齐齐噤了声。
萧鸷回过神,黑眸露出些许迷茫。
是梦境,还是他又发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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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御书房